TAG:梅納
那日的早晨與往常別無一二。
清醒地點是毫無光源的地下室,背上披著一條在睡著前並不存在的薄毯,鼻尖輕輕一嗅、煤灰無孔不入,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揚起更多碳粒粉塵。但他僅是毫無介懷地起身,摸黑在住了快三年的屋子前進,落步踩過的木質階梯依舊在上樓那倒數第三階的位置發出細微的聲響,他勉強浪費三秒去思考修理它的可行性,隨即又用自己不是木工這個理由將其否決,他和非機械類物品的相性可不是一般的糟。
晨時日色從窗櫺一路漫散、淌流過一塵不染的地磚,最終刺痛了長期待在暗處的雙眼,維什尼亞克下意識瞇起淺灰色的眼睛,轉身步入淋浴間、用冷水澆醒昏沉的腦袋。更衣時,他讓思緒維持在中下的運轉速度,逐一將日程規劃排列,工廠的工作、設計部門遞交的物品開發表順序、廠長例行性進度審查──嗯、怎麼好像少了什麼?
走到廚房後他在門口停頓了快一分多鐘,直到室友從廚房另一頭探出腦袋,皺眉問了句你在幹嘛還不來吃早餐,維什尼亞克才像支停擺的錶終於找到契合輪軸的齒輪般意識到日程中被自己遺忘的部分。──要記得吃午餐和晚餐……第二替代方案,直接吃宵夜。
那日的早晨與往常幾乎別無一二。
端起室友製作、堪比麵包店販售品質的早點,揀取叉子、淋上醬汁,維什尼亞克坐倚上可供一人佔據的窗台,呆板地重複著進食的動作,他將目光外投、含括窗外整條街景,早起的勞動者、大宅外出購物的僕役、發送早報的孩童,此時太陽懸掛的角度略斜,光點散在每位晨起者的面龐、湧動一股失真的朧暈,這是個屬於必須以技藝勞動汗水換取每日溫飽的人們的時分,瞧著遠處由煤粒組結而成的黑煙正向空攀騰,像要將天之恩賜通通拉下,跌落在這片富饒的國境上。
同處在一個空間的兩人沒有交談,一來是室友明白他這個時間點的腦袋運轉效率低下,十句對話裡會有十句無疾而終,二來他們也從不是以交談來維繫情誼的關係。維什尼亞克的室友話不多,而他自己不擅長開話題,這促使室內的靜寂與窗外的喧鬧將他包夾,左耳鬧騰地灼熱、右耳寂寞地發疼,壓在窗框上的背脊開始痠麻,他如根卡於極小齒輪間的髮,再細微都是妨礙,就像他對他家族所做的事。
「維克。」
那是他室友的嗓音,溫和平緩,若來自古遠的山林,裡頭有溪川粼粼的波光。
那日的早晨該與往常別無一二。
維什尼亞克收回視線。室友掛著一慣平和的笑意,眉眼是年輕的模樣,嗓音和目光卻似穿透幾世紀的光陰,他凝視對方圓潤的掌腕、發黑的指節,紅潤的唇瓣訴出近幾年越發低啞的聲語,維什尼亞克不是不明白,這座城市在給予富庶與進步之間必定犧牲了一些長存於此地的古老因子,他們被齒輪磨碾、受炭煤侵擾,若不是忍無可忍,他們也不會離開。
「我要回去森林了。」抬起平時以手套遮掩的指掌,室友的神情有些莫可奈何,「我喜歡這座城市,但無法再繼續待下去,把這棟房子賣掉後,也算是阻止自己短時間內再回到這裡的可能吧。」
──維克,真的很抱歉。
在踏出大門時,維什尼亞克仔細思索,他不是沒遇過為落腳處煩惱的情況,說到底,他的心不在這裡,住在哪兒其實都一樣,「她」掌握了他的本源,攥著他一整顆心臟;他靜靜看往眼前橫亙街道上奔走的人群,少女站在熙攘之中,淡金髮流上戴著低調素雅的弧形箍,幾枚鑽石珠寶安在上頭,晨光照不出一地影子,眾人屢屢穿其而過,他在小少女張口的同時邁步,揮散那片如今過分擬真的幻影,把哀求封鎖在思緒外頭。
不過是現在的際遇,又會讓他回想起三年前那場大雨罷了。
×
偶在午夜夢迴的時分,他會聽到相似的雨聲,音若流經布拉提斯拉瓦的多瑙河於夜雨滂沱之際翻滾的沉重湍水,易於使他安睡。
雨絲濺上窗面奪走少女的注意力,她從撰寫了繁雜軍政歷史的厚重文字裡抬起頭,側首時幾綹髮絲散上書面、攤作一片淡金流光,她仔細計算雨點敲擊玻璃的次數,滴滴答答像小螺絲落在絨毯上的聲響,雨水滑過粗糙面的軌跡時慢時快,即將耗盡水分之時又會有其餘的珠雨適時添補,匯流與分支間看似雜亂無章,但當窗面雨水一次次墜滾,她腦袋裡的結構圖便越發鮮明,蒸氣的運作、輪軌間的咬合,她下意識探出左手去摸索紙張的位置,直到一聲緊張的喚名和手指被輕敲的微疼感襲來,小少女這才拉回意識。
坐在她右手邊,幾乎擁有同一張面孔的少女對著她快速眨眼,像是在為了來不及提醒而表達歉意。頓了頓,她移動視線,迎上那名站在對桌的和藹男性,男子收起方才用來喚回她注意的鋼筆,帶有細紋的褐色眉眼彎成溫暖的弧度。
「莎沃博妲小姐,窗外的雨聲讓您無法專心,是嗎?」
「不、不是──」
「那麼我們今天就先上到這裡吧。」
沒有得到預期中的責備,長年擔任私人教師的男子闔上筆記本並將鋼筆安回粗呢黑大衣內袋,待隨身物品收拾完畢,他朝兩名從髮飾、衣著到長相都毫無區別的少女欠了欠身,手掌搭上門把之際,回首輕聲說道「莎沃博妲小姐們,明日再會」。
待門閉合,剛剛出聲提醒的少女呼地一聲倒向另一人的肩膀,膽顫心驚地以手拍頰,「嚇死我了!妳剛剛不小心用了左手呀!」她眨眨相較於被倚靠者更加充滿活力的淺灰明眸,即便刻意壓低音量,仍掩蓋不了那道聲線裡的蓬勃生息。
「沒注意。」再次將視線放上窗面,卻因逐漸加大的雨勢與方才的節奏不合而蹙眉,「下意識,抱歉,莎沃。」
「不要道歉啦。」親暱地將整個人的重量掛在對方身上,少女晃擺著白皙小腿,任由一縷無奈自唇側溢散,「現在沒有別人在,你可以安心的做自己了。」
「少女」偏頭,輕壓上靠在自己肩胛的嬌小頭顱,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果香混合著篤斯越橘的清芬化入嗅覺底層、成癮為患,自出生便從未分離的十三年間,習慣了陪伴也習慣了半身湊在耳側的細微笑語,那是道風景漫延在意識之遙。淺淺闔上眼簾,伸出單臂攬過少女在衣裝襯托下才顯得較為寬大的肩膀,想著他們彼此磨合,成就雙方的模樣,她遮掩稍稍發育的曲線、「她」將增厚的鞋藏於長裙之下,她收斂笑意、「她」拉大笑容,都快忘記自己本身的形貌。
莎沃博妲將臉側埋入半身的頸脖,幾絲囈語混合著愧疚與不甘,輕撫過聽覺卻似根針狠紮入掌肉。
「對不起,亞克,我真的很抱歉。」
×
──其實誰也沒虧欠誰,妳明白嗎?莎沃。
維什尼亞克有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快忘記自己還叫這個名字。
「維什尼亞克」,誕生於春天的孩子,他是列夫之子,狂獅的繼承者,擁有霍斯帕拉夫的姓氏,生在以軍事背景捍衛自身的薩滿主族中──直至薩滿的圖騰攀上莎沃博妲的頸子之前,他都還有資格被如此稱呼。
那張孔雀圖騰予年幼的他而言無疑是場詛咒,尾羽纏著女孩的頸子,使她夜夜哭鬧、不得安睡,雀鳥的頸首蜿蜒脊骨,那些他所陌生的、懼怕的力流環著女孩,黛色圖紋如焱灼燒,連觸碰都嫌燙手。而偶爾能平靜睡去的時分,女孩又會在夜半驚醒,瞪著失神的眸子、喃喃出弱不可察的細碎詞彙,那時的維什尼亞克就明白,那不是他的莎沃,不是他融進血肉之軀的半身,「她」正在聆聽祂的聲音,但他僅能在一次次的驚惶中用力抱住對方,求她別走、求她回來。
可當他被迫蓄了長髮、改著裙裝,複習男子的儀態之餘須通熟女子的步伐,他將鍊墜掛上頸脖,卻也持槍習得狙殺的能力,最終幾近被剝奪了名諱,霍斯帕拉夫大宅沒有人分得出誰是真正的莎沃博妲,維什尼亞克成了攤於亮光下的影子,他是「她」,隨時得為了半身將心口送上來襲者的刀。
薩滿對地下世界永遠是最奢侈的輔助品,聽天神諭、咒法不侵,維什尼亞克細細思索,六歲時的他渴求著半身的安好,但在成為替身的這八年裡,他又是否曾有一瞬希望莎沃博妲無法通過與薩滿本源的融和期?
答案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即便孰是完人?
……不過,如果能有一個,只要有一個人能發現「他」不是莎沃博妲,他微小的貪婪或許就能得到滿足也說不定。
即便那是把開啟萬劫深淵的秘鑰。
「我知道『你』不是莎沃博妲小姐。」
維什尼亞克在廊道上停步,米色磚牆襯著午間亮晃的日色潤開一片暖煦色調,若豎耳細聽便能覺察幾絲詠嘆般吟唱自廊底的臥房傳出,那是莎沃博妲少數能擁有的自由時間(於他而言抑是如此),雙子無須綁縛在一塊兒,被允許在兩人所共有的房室內高歌,而維什尼亞克習慣駐足此刻,直挺了背脊、任由操練後的汗水透濕高豎的領子,槍枝沉甸懸掛腰際,失了名諱、他依舊是個霍斯帕拉夫,有時他會懼怕,是否半身那細弱的歌嗓會淹死在這迂腐的家族底?又或者浸在這灘爛沼,便是最聰慧的不抉擇?
「你在開什麼玩笑。」
(他什麼時候有過決定權?)
長年擔任私人教師、深得兩姐弟信任的男子,彎著和平日相同的褐色眼睛,一身粗呢黑大衣將對方邁入壯年的身板撐得挺拔,可日色映不開一片光面,總是使人感到心安的身影刺痛視線,男子如此不合時宜地站於此處,並非指導時間卻出現在靠近內院的廊道上,連同那帶有笑紋的神情都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噢,看吧,另一位莎沃博妲小姐可不會擺出這麼可怕的表情。」男子朝他走近一步,字句間幾絲不捨與憐惜破殼而出,「孩子,我知道你和她不一樣,即便你們藏得太深,但我看著你們夠久了,八年過去了,你還想維持這付模樣到什麼時候呢?」
「你有什麼企圖。」
退了一步,拉開男子隨時有機會出手攻擊的距離,維什尼亞克考慮高聲呼喊引來駐宅軍士的可能性,無奈此處過於靠近內院,能招來的都不過是些毫無用處的僕役,他在心中咋舌,光的粒子細密湧動身周,汗水再次滑過頰側,莎沃博妲的嗓子高亢婉轉,撫過聽覺、裁落一塊名為動搖的印子;理智告訴他必須開槍狙殺所有知情者,而使他在將掌按上槍械後卻猶豫的唯一理由,不過是對方眼中的不忍、他始終所渴望的關懷。
「你的父親、列夫中將開除了我。」兩鬢斑白的男子無奈地說道,「八年了,也差不多該清掃人員了,但我想帶你離開。」
(一個人,如果這輩子真有一個人……)
「孩子,還記得倫敦嗎?那個曾經的日不落帝國。」從男子口袋中所抽出的,是一張飛行船船票,稍稍破損發皺、些許碎毛料勾在上頭,有著被反覆展開收折的痕跡,似是打定主意已久,男子將船票塞入他的掌心,踰矩碰觸到掌背的溫度厚實地令人心安,「這是後天的飛行船,關係我已經打點好了,時間很緊急,如果不是逮到機會,我恐怕無法勸你離開。」
維什尼亞克靜靜地望進男子深褐色的眼中,八年來的關懷與疼愛壓在胃袋底部,一股近乎飽足的錯覺,他收緊握有逃離一切枷鎖的片羽,輕聲地開了口。
「我是維什尼亞克。」
「維什尼亞克,好孩子。」
如果能有那麼一個人認出誰不是莎沃博妲。
『蒸氣、機械!富饒的國境,往來的人群,想想看吧孩子!你難道不會對此有所嚮往嗎?』
……他那微小的、不可取的貪婪,或許就被滿足了。
維什尼亞克睜眼,對著立在床邊的人影扣下扳機。
落雷轟然砸下,躺在另一側的莎沃博妲被夜半槍響嚇得驚叫出聲,她猛地坐起卻是讓胞弟一秒護入懷中,維什尼亞克環著少女緩慢退後,右手摀住她的耳側,左手持槍,一連四發子彈穩穩釘入闖入者的四肢,對方發出疼痛的低吼,逼得莎沃博妲再也無法承受地放聲大哭。
將少女的嚎啕壓放胸口,不讓其溢出絲毫聲響,他舉槍的那手不敢動彈,腦內開始飛快計算槍響過後大宅守衛趕來這座偏僻房間的時間,身後窗外閃雷陣陣,一瞬燦閃映開來襲者的容貌,維什尼亞克與那雙不可置信的褐色眼睛四目相交,確認對方無法動彈後便放開在懷中抽咽的胞姐。
「你為什麼……!」
「沒那麼容易發現。」拉開粗呢大衣探入內袋,抽出另一張同樣破舊的船票,維什尼亞克將其撕碎,無視身後莎沃博妲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你花了八年發現誰是真正的薩滿,給了我離開的機會,所以我會離開。」
「老師、為什麼,不對,亞克你在說什麼?」愣愣地看著少年褪去睡衣後裡頭是穿戴整齊的普通衣裝,莎沃博妲在維什尼亞克自床底拉出一只寬大布包時顫抖著翻下床鋪,她用力拉住準備推開房門的弟弟、她從未分離過的半身,任由一頭金髮披散,僅睜著與他相似的眼睛,裡頭是困惑與驚懼的總和,「亞克,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如果能有誰,是不帶任何目地的,認出他不是莎沃博妲。
「莎沃。」
回過身,施力掰開大小相差無幾的指掌,維什尼亞克微墊腳尖使兩人額面相抵,他凝視莎沃博妲蓄滿淚水的淺灰眸子,那如朝霧攏攬知覺,這麼多年來他溺在裡頭、癱躺於霍斯帕拉夫這片沼窪,不只一次渴望離去卻又因半身的笑靨而留下,她的笑聲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聲音,他卻無法將她一併帶走。
輕捧著少女較為軟嫩的手掌,窗外雨聲滂沱似在擊垮誰的世界,他柔聲開口,最終斬下了安在對方身上的半片翅膀,為自己所用。
──我在這個家裡沒有意義。
×
──吶,維克,我送你一個小魔法吧。
即將分別的前一晚,據說是某支古老種族的室友神祕地笑了笑,將食指抵上他的眉心,呼噴在臉上的氣息帶有幾絲水果酒的甜膩,他懶散地看著對方蓋下眼簾、再次睜展的眸色滿載夜色的星光,入夜的林梢搖響一聲聲如歌般的詠嘆,維什尼亞克想起了三年前的歌聲和燦閃後的滂沱大雨,他從未停止懷念,否則少女的幻影也不會如影隨形。
「進入信鴿後,你會遇到更多、更好的人,要有信心。」
「我期待。」
而在遇上梅納‧阿瑪多之前,維什尼亞克或許從未期待。
清醒地點是毫無光源的地下室,背上披著一條在睡著前並不存在的薄毯,鼻尖輕輕一嗅、煤灰無孔不入,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揚起更多碳粒粉塵。但他僅是毫無介懷地起身,摸黑在住了快三年的屋子前進,落步踩過的木質階梯依舊在上樓那倒數第三階的位置發出細微的聲響,他勉強浪費三秒去思考修理它的可行性,隨即又用自己不是木工這個理由將其否決,他和非機械類物品的相性可不是一般的糟。
晨時日色從窗櫺一路漫散、淌流過一塵不染的地磚,最終刺痛了長期待在暗處的雙眼,維什尼亞克下意識瞇起淺灰色的眼睛,轉身步入淋浴間、用冷水澆醒昏沉的腦袋。更衣時,他讓思緒維持在中下的運轉速度,逐一將日程規劃排列,工廠的工作、設計部門遞交的物品開發表順序、廠長例行性進度審查──嗯、怎麼好像少了什麼?
走到廚房後他在門口停頓了快一分多鐘,直到室友從廚房另一頭探出腦袋,皺眉問了句你在幹嘛還不來吃早餐,維什尼亞克才像支停擺的錶終於找到契合輪軸的齒輪般意識到日程中被自己遺忘的部分。──要記得吃午餐和晚餐……第二替代方案,直接吃宵夜。
那日的早晨與往常幾乎別無一二。
端起室友製作、堪比麵包店販售品質的早點,揀取叉子、淋上醬汁,維什尼亞克坐倚上可供一人佔據的窗台,呆板地重複著進食的動作,他將目光外投、含括窗外整條街景,早起的勞動者、大宅外出購物的僕役、發送早報的孩童,此時太陽懸掛的角度略斜,光點散在每位晨起者的面龐、湧動一股失真的朧暈,這是個屬於必須以技藝勞動汗水換取每日溫飽的人們的時分,瞧著遠處由煤粒組結而成的黑煙正向空攀騰,像要將天之恩賜通通拉下,跌落在這片富饒的國境上。
同處在一個空間的兩人沒有交談,一來是室友明白他這個時間點的腦袋運轉效率低下,十句對話裡會有十句無疾而終,二來他們也從不是以交談來維繫情誼的關係。維什尼亞克的室友話不多,而他自己不擅長開話題,這促使室內的靜寂與窗外的喧鬧將他包夾,左耳鬧騰地灼熱、右耳寂寞地發疼,壓在窗框上的背脊開始痠麻,他如根卡於極小齒輪間的髮,再細微都是妨礙,就像他對他家族所做的事。
「維克。」
那是他室友的嗓音,溫和平緩,若來自古遠的山林,裡頭有溪川粼粼的波光。
那日的早晨該與往常別無一二。
維什尼亞克收回視線。室友掛著一慣平和的笑意,眉眼是年輕的模樣,嗓音和目光卻似穿透幾世紀的光陰,他凝視對方圓潤的掌腕、發黑的指節,紅潤的唇瓣訴出近幾年越發低啞的聲語,維什尼亞克不是不明白,這座城市在給予富庶與進步之間必定犧牲了一些長存於此地的古老因子,他們被齒輪磨碾、受炭煤侵擾,若不是忍無可忍,他們也不會離開。
「我要回去森林了。」抬起平時以手套遮掩的指掌,室友的神情有些莫可奈何,「我喜歡這座城市,但無法再繼續待下去,把這棟房子賣掉後,也算是阻止自己短時間內再回到這裡的可能吧。」
──維克,真的很抱歉。
在踏出大門時,維什尼亞克仔細思索,他不是沒遇過為落腳處煩惱的情況,說到底,他的心不在這裡,住在哪兒其實都一樣,「她」掌握了他的本源,攥著他一整顆心臟;他靜靜看往眼前橫亙街道上奔走的人群,少女站在熙攘之中,淡金髮流上戴著低調素雅的弧形箍,幾枚鑽石珠寶安在上頭,晨光照不出一地影子,眾人屢屢穿其而過,他在小少女張口的同時邁步,揮散那片如今過分擬真的幻影,把哀求封鎖在思緒外頭。
不過是現在的際遇,又會讓他回想起三年前那場大雨罷了。
×
偶在午夜夢迴的時分,他會聽到相似的雨聲,音若流經布拉提斯拉瓦的多瑙河於夜雨滂沱之際翻滾的沉重湍水,易於使他安睡。
雨絲濺上窗面奪走少女的注意力,她從撰寫了繁雜軍政歷史的厚重文字裡抬起頭,側首時幾綹髮絲散上書面、攤作一片淡金流光,她仔細計算雨點敲擊玻璃的次數,滴滴答答像小螺絲落在絨毯上的聲響,雨水滑過粗糙面的軌跡時慢時快,即將耗盡水分之時又會有其餘的珠雨適時添補,匯流與分支間看似雜亂無章,但當窗面雨水一次次墜滾,她腦袋裡的結構圖便越發鮮明,蒸氣的運作、輪軌間的咬合,她下意識探出左手去摸索紙張的位置,直到一聲緊張的喚名和手指被輕敲的微疼感襲來,小少女這才拉回意識。
坐在她右手邊,幾乎擁有同一張面孔的少女對著她快速眨眼,像是在為了來不及提醒而表達歉意。頓了頓,她移動視線,迎上那名站在對桌的和藹男性,男子收起方才用來喚回她注意的鋼筆,帶有細紋的褐色眉眼彎成溫暖的弧度。
「莎沃博妲小姐,窗外的雨聲讓您無法專心,是嗎?」
「不、不是──」
「那麼我們今天就先上到這裡吧。」
沒有得到預期中的責備,長年擔任私人教師的男子闔上筆記本並將鋼筆安回粗呢黑大衣內袋,待隨身物品收拾完畢,他朝兩名從髮飾、衣著到長相都毫無區別的少女欠了欠身,手掌搭上門把之際,回首輕聲說道「莎沃博妲小姐們,明日再會」。
待門閉合,剛剛出聲提醒的少女呼地一聲倒向另一人的肩膀,膽顫心驚地以手拍頰,「嚇死我了!妳剛剛不小心用了左手呀!」她眨眨相較於被倚靠者更加充滿活力的淺灰明眸,即便刻意壓低音量,仍掩蓋不了那道聲線裡的蓬勃生息。
「沒注意。」再次將視線放上窗面,卻因逐漸加大的雨勢與方才的節奏不合而蹙眉,「下意識,抱歉,莎沃。」
「不要道歉啦。」親暱地將整個人的重量掛在對方身上,少女晃擺著白皙小腿,任由一縷無奈自唇側溢散,「現在沒有別人在,你可以安心的做自己了。」
「少女」偏頭,輕壓上靠在自己肩胛的嬌小頭顱,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果香混合著篤斯越橘的清芬化入嗅覺底層、成癮為患,自出生便從未分離的十三年間,習慣了陪伴也習慣了半身湊在耳側的細微笑語,那是道風景漫延在意識之遙。淺淺闔上眼簾,伸出單臂攬過少女在衣裝襯托下才顯得較為寬大的肩膀,想著他們彼此磨合,成就雙方的模樣,她遮掩稍稍發育的曲線、「她」將增厚的鞋藏於長裙之下,她收斂笑意、「她」拉大笑容,都快忘記自己本身的形貌。
莎沃博妲將臉側埋入半身的頸脖,幾絲囈語混合著愧疚與不甘,輕撫過聽覺卻似根針狠紮入掌肉。
「對不起,亞克,我真的很抱歉。」
×
──其實誰也沒虧欠誰,妳明白嗎?莎沃。
維什尼亞克有很長一段時間幾乎快忘記自己還叫這個名字。
「維什尼亞克」,誕生於春天的孩子,他是列夫之子,狂獅的繼承者,擁有霍斯帕拉夫的姓氏,生在以軍事背景捍衛自身的薩滿主族中──直至薩滿的圖騰攀上莎沃博妲的頸子之前,他都還有資格被如此稱呼。
那張孔雀圖騰予年幼的他而言無疑是場詛咒,尾羽纏著女孩的頸子,使她夜夜哭鬧、不得安睡,雀鳥的頸首蜿蜒脊骨,那些他所陌生的、懼怕的力流環著女孩,黛色圖紋如焱灼燒,連觸碰都嫌燙手。而偶爾能平靜睡去的時分,女孩又會在夜半驚醒,瞪著失神的眸子、喃喃出弱不可察的細碎詞彙,那時的維什尼亞克就明白,那不是他的莎沃,不是他融進血肉之軀的半身,「她」正在聆聽祂的聲音,但他僅能在一次次的驚惶中用力抱住對方,求她別走、求她回來。
可當他被迫蓄了長髮、改著裙裝,複習男子的儀態之餘須通熟女子的步伐,他將鍊墜掛上頸脖,卻也持槍習得狙殺的能力,最終幾近被剝奪了名諱,霍斯帕拉夫大宅沒有人分得出誰是真正的莎沃博妲,維什尼亞克成了攤於亮光下的影子,他是「她」,隨時得為了半身將心口送上來襲者的刀。
薩滿對地下世界永遠是最奢侈的輔助品,聽天神諭、咒法不侵,維什尼亞克細細思索,六歲時的他渴求著半身的安好,但在成為替身的這八年裡,他又是否曾有一瞬希望莎沃博妲無法通過與薩滿本源的融和期?
答案連他自己都無法想像,即便孰是完人?
……不過,如果能有一個,只要有一個人能發現「他」不是莎沃博妲,他微小的貪婪或許就能得到滿足也說不定。
即便那是把開啟萬劫深淵的秘鑰。
「我知道『你』不是莎沃博妲小姐。」
維什尼亞克在廊道上停步,米色磚牆襯著午間亮晃的日色潤開一片暖煦色調,若豎耳細聽便能覺察幾絲詠嘆般吟唱自廊底的臥房傳出,那是莎沃博妲少數能擁有的自由時間(於他而言抑是如此),雙子無須綁縛在一塊兒,被允許在兩人所共有的房室內高歌,而維什尼亞克習慣駐足此刻,直挺了背脊、任由操練後的汗水透濕高豎的領子,槍枝沉甸懸掛腰際,失了名諱、他依舊是個霍斯帕拉夫,有時他會懼怕,是否半身那細弱的歌嗓會淹死在這迂腐的家族底?又或者浸在這灘爛沼,便是最聰慧的不抉擇?
「你在開什麼玩笑。」
(他什麼時候有過決定權?)
長年擔任私人教師、深得兩姐弟信任的男子,彎著和平日相同的褐色眼睛,一身粗呢黑大衣將對方邁入壯年的身板撐得挺拔,可日色映不開一片光面,總是使人感到心安的身影刺痛視線,男子如此不合時宜地站於此處,並非指導時間卻出現在靠近內院的廊道上,連同那帶有笑紋的神情都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噢,看吧,另一位莎沃博妲小姐可不會擺出這麼可怕的表情。」男子朝他走近一步,字句間幾絲不捨與憐惜破殼而出,「孩子,我知道你和她不一樣,即便你們藏得太深,但我看著你們夠久了,八年過去了,你還想維持這付模樣到什麼時候呢?」
「你有什麼企圖。」
退了一步,拉開男子隨時有機會出手攻擊的距離,維什尼亞克考慮高聲呼喊引來駐宅軍士的可能性,無奈此處過於靠近內院,能招來的都不過是些毫無用處的僕役,他在心中咋舌,光的粒子細密湧動身周,汗水再次滑過頰側,莎沃博妲的嗓子高亢婉轉,撫過聽覺、裁落一塊名為動搖的印子;理智告訴他必須開槍狙殺所有知情者,而使他在將掌按上槍械後卻猶豫的唯一理由,不過是對方眼中的不忍、他始終所渴望的關懷。
「你的父親、列夫中將開除了我。」兩鬢斑白的男子無奈地說道,「八年了,也差不多該清掃人員了,但我想帶你離開。」
(一個人,如果這輩子真有一個人……)
「孩子,還記得倫敦嗎?那個曾經的日不落帝國。」從男子口袋中所抽出的,是一張飛行船船票,稍稍破損發皺、些許碎毛料勾在上頭,有著被反覆展開收折的痕跡,似是打定主意已久,男子將船票塞入他的掌心,踰矩碰觸到掌背的溫度厚實地令人心安,「這是後天的飛行船,關係我已經打點好了,時間很緊急,如果不是逮到機會,我恐怕無法勸你離開。」
維什尼亞克靜靜地望進男子深褐色的眼中,八年來的關懷與疼愛壓在胃袋底部,一股近乎飽足的錯覺,他收緊握有逃離一切枷鎖的片羽,輕聲地開了口。
「我是維什尼亞克。」
「維什尼亞克,好孩子。」
如果能有那麼一個人認出誰不是莎沃博妲。
『蒸氣、機械!富饒的國境,往來的人群,想想看吧孩子!你難道不會對此有所嚮往嗎?』
……他那微小的、不可取的貪婪,或許就被滿足了。
維什尼亞克睜眼,對著立在床邊的人影扣下扳機。
落雷轟然砸下,躺在另一側的莎沃博妲被夜半槍響嚇得驚叫出聲,她猛地坐起卻是讓胞弟一秒護入懷中,維什尼亞克環著少女緩慢退後,右手摀住她的耳側,左手持槍,一連四發子彈穩穩釘入闖入者的四肢,對方發出疼痛的低吼,逼得莎沃博妲再也無法承受地放聲大哭。
將少女的嚎啕壓放胸口,不讓其溢出絲毫聲響,他舉槍的那手不敢動彈,腦內開始飛快計算槍響過後大宅守衛趕來這座偏僻房間的時間,身後窗外閃雷陣陣,一瞬燦閃映開來襲者的容貌,維什尼亞克與那雙不可置信的褐色眼睛四目相交,確認對方無法動彈後便放開在懷中抽咽的胞姐。
「你為什麼……!」
「沒那麼容易發現。」拉開粗呢大衣探入內袋,抽出另一張同樣破舊的船票,維什尼亞克將其撕碎,無視身後莎沃博妲倒抽一口氣的聲音,「你花了八年發現誰是真正的薩滿,給了我離開的機會,所以我會離開。」
「老師、為什麼,不對,亞克你在說什麼?」愣愣地看著少年褪去睡衣後裡頭是穿戴整齊的普通衣裝,莎沃博妲在維什尼亞克自床底拉出一只寬大布包時顫抖著翻下床鋪,她用力拉住準備推開房門的弟弟、她從未分離過的半身,任由一頭金髮披散,僅睜著與他相似的眼睛,裡頭是困惑與驚懼的總和,「亞克,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如果能有誰,是不帶任何目地的,認出他不是莎沃博妲。
「莎沃。」
回過身,施力掰開大小相差無幾的指掌,維什尼亞克微墊腳尖使兩人額面相抵,他凝視莎沃博妲蓄滿淚水的淺灰眸子,那如朝霧攏攬知覺,這麼多年來他溺在裡頭、癱躺於霍斯帕拉夫這片沼窪,不只一次渴望離去卻又因半身的笑靨而留下,她的笑聲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聲音,他卻無法將她一併帶走。
輕捧著少女較為軟嫩的手掌,窗外雨聲滂沱似在擊垮誰的世界,他柔聲開口,最終斬下了安在對方身上的半片翅膀,為自己所用。
──我在這個家裡沒有意義。
×
──吶,維克,我送你一個小魔法吧。
即將分別的前一晚,據說是某支古老種族的室友神祕地笑了笑,將食指抵上他的眉心,呼噴在臉上的氣息帶有幾絲水果酒的甜膩,他懶散地看著對方蓋下眼簾、再次睜展的眸色滿載夜色的星光,入夜的林梢搖響一聲聲如歌般的詠嘆,維什尼亞克想起了三年前的歌聲和燦閃後的滂沱大雨,他從未停止懷念,否則少女的幻影也不會如影隨形。
「進入信鴿後,你會遇到更多、更好的人,要有信心。」
「我期待。」
而在遇上梅納‧阿瑪多之前,維什尼亞克或許從未期待。
97. From thee, the pleasure of the fleeting year
那場雨淋打記憶的土壤,乾裂膚表因而水生潮潤,東斯拉夫的靈魂在心底呼嘯,你昂首、眼睫眨過飽受工業浸瀛的暗色雨水,水串滑過臉頰時引起些微刺痛。倫敦的天候與祖國差異甚大,習慣了斯洛伐克的乾燥,你總是在水氣黏上後頸之際顯得躁動不安,同事曾為此嘲笑你簡直是個雨天探測器,只要計算你一秒從椅子站起的次數就可以得出等會兒雨勢的大小,百試不膩。
只是你從未辯解過,你在雨天裡失神遊移的理由,那些畫面相似、背景相仿的街頭,一磚一瓦都不是你所熟悉的模樣,可、雨簾使一切失焦,你多次拉低帽沿,少女的身影反覆閃現,她揪著裙緞、從街底盡頭朝你前行,你試圖闔眼卻放任思緒釘住了視線,雨聲淅瀝,她被雨水打濕的瀏海糾結,一雙灰色的眼滿是哀求,你這才想來她是你世界的全部、共有了相似的軀殼,當年的你背身離去,少女的哭喊淹沒五年光陰,整幅天色於眼前傾倒,斯洛伐克的大雨滿是土壤塵沙,你走得毫不留戀、甚至不願在最後一刻呼喚她的名諱。
──你怎有勇氣這麼做?
而眼前,少女站在一步遠處,顫抖著交握雙手,你瞇起眼輕笑、宛若自嘲,不知自己該如何肯定對方現下的模樣,她貼近你的心臟、與你生死相依,思念成癮,最終惡化為疾,少女的身影開了口,哽咽地說「回來吧、求求你回來吧」,孔雀的冠羽彎纏頸脖、薩滿圖騰爍動稀弱微光,你因此蹙眉,最終微笑地退了一步,那些未來的話語交錯背向,她曾是你所有的快樂、現在卻占據你整身的疼痛。
「我在那個家裡沒有意義。」
凝視著少女瞬間扭曲的面孔,她以掌掩面、發出嚎啕,身影碎化成片融入倫敦昏色的空氣底,你收緊指掌,藏在五年如一的話語下的、是那句「妳的存在令我毫無意義」,繼承薩滿之源的是她不是你,家族的陰影令你無從喘息,你走了五年,也瘋了兩年,任由幻覺滋長,卻自以為是在贖罪。
──她是你永遠的痂,闔了皮、肉還痛。
只是你從未辯解過,你在雨天裡失神遊移的理由,那些畫面相似、背景相仿的街頭,一磚一瓦都不是你所熟悉的模樣,可、雨簾使一切失焦,你多次拉低帽沿,少女的身影反覆閃現,她揪著裙緞、從街底盡頭朝你前行,你試圖闔眼卻放任思緒釘住了視線,雨聲淅瀝,她被雨水打濕的瀏海糾結,一雙灰色的眼滿是哀求,你這才想來她是你世界的全部、共有了相似的軀殼,當年的你背身離去,少女的哭喊淹沒五年光陰,整幅天色於眼前傾倒,斯洛伐克的大雨滿是土壤塵沙,你走得毫不留戀、甚至不願在最後一刻呼喚她的名諱。
──你怎有勇氣這麼做?
而眼前,少女站在一步遠處,顫抖著交握雙手,你瞇起眼輕笑、宛若自嘲,不知自己該如何肯定對方現下的模樣,她貼近你的心臟、與你生死相依,思念成癮,最終惡化為疾,少女的身影開了口,哽咽地說「回來吧、求求你回來吧」,孔雀的冠羽彎纏頸脖、薩滿圖騰爍動稀弱微光,你因此蹙眉,最終微笑地退了一步,那些未來的話語交錯背向,她曾是你所有的快樂、現在卻占據你整身的疼痛。
「我在那個家裡沒有意義。」
凝視著少女瞬間扭曲的面孔,她以掌掩面、發出嚎啕,身影碎化成片融入倫敦昏色的空氣底,你收緊指掌,藏在五年如一的話語下的、是那句「妳的存在令我毫無意義」,繼承薩滿之源的是她不是你,家族的陰影令你無從喘息,你走了五年,也瘋了兩年,任由幻覺滋長,卻自以為是在贖罪。
──她是你永遠的痂,闔了皮、肉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