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G:沐月、安格華度 |
──現在的情況非常不妙。
青年貼緊牆面並放緩呼吸,身周盡是墨暗不明,林葉婆娑的刮雜聲自枯枝間來回響動,似呼喃與號啕共融,整座莊園是座死透的城,空氣底層塵灰瀰漫,一步一足都烙了印子,積沉數十年的往昔被闖入者的跫音激醒,霧化翻滾於腿側,是場低瀰的夢,傾瀉的月色都無能透穿。
前方那紅磚廊道鋪展一片月色流華,灰濛地近乎失了真,匿於闇色的青年彎身蹲地,拾起一粒碎石就往那方空間扔去,石子劃開一道流線墜落地面,來回彈起了兩、三次才停歇,地面因此塵埃驟揚,月光自視線左側斜向灑落,映在石子上頭,柔化了尖銳的稜角、帶有幾絲細碎白光,青年瞇細了眼,盯住石子的光源背側,不耐地在心中咋舌。
沒有影子,沒有落地的聲音。
緩慢吸入飽含夜魅墨色的黏膩空氣,喉腔都因此發疼了起來。維什尼亞克掏出納甘M1895,將子彈逐一填入彈巢,甩槍上膛。
蹲身並背倚牆面,他闔上眼、來回吸吐,每一次都極為緩慢深沉,令這詭譎之地的氣氧充斥體內,再自口中呼出不屬此刻該有的平緩祥和,逐次的體內外汰換使腦袋更加清晰敏銳,沒入夜色與其同融,無視吐納的頻率、只求繃緊全身每一處感官,維什尼亞克懶散地將雙腕壓在膝頭上,持槍的左手鬆垮垮地垂著,彎壓的頸脖弓作直角,他靜靜吐出最後一口生息,睜展的眸光已是荒草無生。
他從沒想過,在離開斯洛伐克的五年後,居然還會有不得不「回歸常態」的情況發生。
倏地站起,維什尼亞克提步奔入廊道,踩下的步伐似陷入軟爛的泥沼,而非視覺上堅硬的磚面,他想也不想,舉槍朝左側送出一彈,子彈擦出槍口、擊向月光,彈頭撞上一層薄軟的膜,進而拉扯視野所處的景象,他聽到尖叫伴隨空間的崩落,少女哀求般的喚名聲兀自搗毀聽覺,前方幻影叢生,那雙與他相似得過分的眼蓄滿悲傷,維什尼亞克幾乎能想見對方下一刻會說出什麼,那一句五年來未曾終止過的乞求。
──求求你,回來吧。
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
×
「哎呀,這還真是有點困擾呢。」
一如往常的機械研究部,整棟大樓從上至下無處不擺放各式研發中或失敗的機械半成品,圖紙與工具散落一地,蒸氣爐正低鳴著運轉,溶鐵、焊接、組裝,煤紅的色澤若光火,這方人呼喝過一聲、那方便傳來應答,人人都得提高了音量才能正常對話。沐月踏在這棟男女比例稍稍失衡的大樓中,直挺了背脊、一步步踏得輕盈,她將懷中陳舊的木盒高舉過頭,指尖細細磨擦著盒上的木質紋理,像是探索又如純粹性的欣賞,片刻後她笑開異常頑皮的表情,跟那天把特製地圖交給同部門的賽羅,又偷偷跟在後頭看對方四處亂闖而綻開的笑顏一模一樣。
「沐月那個表情,就好像誰要遭殃了。」
「哎?不會呀,沐月姐感覺非常有朝氣呢!」
聽到熟悉的聲音而停下腳步,沐月放下木盒子,發現兩名身高差距懸殊的同事就站在自己眼前,較高的那位青年依舊掛著滿身的機械和工具,表情變化雖不明顯、但細看下能發現他正挑著眉擺出懷疑的表情;個子嬌小的少年維持雙手攤開設計圖紙的狀態,偏了偏頭,笑彎了一對雙色的眼睛,他一面回應青年的評論,一面收折幾乎能遮住他半個身子的大型設計圖,一旁的青年伸手幫忙拉住其中一邊,這才阻止了少年的手忙腳亂。
「維尼克!安格!」沐月朝兩人湊近,適時收起臉上越發燦爛的笑臉。可不能嚇到這兩名同事呢!他們已經被預訂在冒險小隊裡了哦!
「沐月姐午安!」安格華度・卡那鋅順利將圖紙收妥,開心地和沐月打招呼。
「沐月,再裝就不像了。」維什尼亞克‧L‧霍斯帕拉夫一語捅破少女想收起興奮之情的意圖,完全不留情面。他瞥了一眼,注意到對方身上多出的物件,一方木盒和一封信。「那是什麼?」
「什麼嘛,這樣就不有趣了。」
沐月呶呶嘴,說著抱怨的話,但卻也毫不保留地放大笑容。她將木盒舉高至頰側,一雙新芽色的淺綠眸子眨呀眨的,訴說一場遊戲的邀約──教養院的孤兒兄弟、森林裡的舊莊園、怪物颼颼地在黑暗裡遊走、不可以被看到不然會被吃掉、但如果成功把願望和謝禮放在噴泉、願望就可以實現。
「真是個有趣的故事呢。」安格華度笑著說道。
「對吧!雖然不小心被小孩子誤認成郵遞部的有點困擾,但看在他們送上了這麼有趣的冒險,就原諒他們吧!」沐月很高興從少年那邊得到正面的回應,「既然這樣,那我們三個人就──」
「無聊。」但明顯有人不會讀現場氣氛。維什尼亞克從安格華度懷中抽出才剛摺好的圖紙,一把攤開在對方眼前,指著其中還空白的幾個區塊,「安格,我們還有很多細項需要修改,沒有時間浪費在這種的事情上。」
聞言,少年拉了拉自己砂色的髮尾,似乎有些猶豫,「可是、沐月姐感覺需要幫忙?」他看了看工作,又看了看有趣的冒險,最後拉住沐月的手,「而且讓沐月姐一個人過去那種地方,似乎很危險。」
「那你就陪她吧。」
站起身,維什尼亞克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等到異相發生,已經是事務所日班收工的時分,夕色將沉入夜幕前的旖旎晚霞攀捲天際,整片天色綺麗異常。
瑣爾在維什尼亞克踏出事務所前攔下了他,神色是少見的擔憂,「維克,你有看到小艾肯嗎?他今天應該中午就結束工作了,但我回到家沒有看到他。」
花了幾秒反應過來對方所說的是某隻大家公認的小松鼠,維什尼亞克皺眉,想到今天中午的交談,沐月肯定是拉著安格華度去了莊園,但、從中午到現在已經過了六個小時,即便是換算成速度最慢的徒步,這時間也該回事務所了。
──怪物颼颼地在黑暗裡遊走、不可以被看到不然會被吃掉哦!
「哎、維克!等等!你這是要去哪?」
只來得及接下青年扔過來的隨身物品,瑣爾朝對方飛奔前往的方向急聲叫喚,但沒有得到一句回答。
×
這個地方有東西,不具形體的某種東西。
大宅院落,牆門高聳,眼前的景象似是而非,他幾乎能指認畫面中的每一條廊道,每一處「他們」共享的秘密塗鴉,女孩子軟嫩的掌抓著他的手,說著快、快跑,快點躲起來,他只能跟著邁開小小的步伐,對方淡金色的髮流在前方晃擺,一簾金瀑似地長垂腿彎,她躍著嬌小的步子,每一足印皆在墨色空間遺下亮色的痕跡,他瞧見自己踏下的腳恰恰蓋過女孩鮮明的生息,一步一印地淹過她的曾經;他嚇地鬆了手,杵在原地不敢移動半分,生怕那些璀璨的腳印被自己的烏色掩埋,而前方的女孩像是不明白地回過頭,一張與他極度相似的面孔帶著困惑,她眨了眨比之於他較不鋒利的灰色眼睛,朝他招手,說快過來。
他用力搖頭,說不行,再這樣下去,妳會不見的。
女孩一頓,探出的手慢慢垂下,皺了張小臉,音語哽咽。她說,你是害怕我會不見、還是害怕自己會消失?
他愕然,看著女孩轉變為少女的模樣,死繃著眼角的淚水不願落下,捏緊裙襬的指節在這方空間裡顯得蒼白異常。少女不再探出必定會被拒絕的雙臂,她只是一遍一遍地喊著他的名字,說求求你、快回來吧,強撐起的微笑若林間迷霧,史達林峰的晨霧總是如此漫纏不散,他知道的,他與她約定過,所以在他逃離了家族後,她才會一次又一次侵入他的思維中,擬影為形、喚著他的名字,求他回家。
──求求你,回來吧,亞克。
少女音語嘶啞,終於鬆開緊到血絲浮凸的指掌,她抬起手、指向他的身後,景象一瞬翻轉交疊,熟悉的米色磚瓦被刺眼的紅磚所取代,那些星光似的足印還留在上頭,卻緩慢滲出同色的水液,淹過足背帶有幾絲暖煦;一對陌生的兄弟笑著奔過紅磚廊道,相似的金髮、相似的湛藍眸光,他順著少女所指、年少兄弟所奔往的方向看去,一抹黑影駐足遠處,咧著或喜或悲的笑意,男孩們穿過那道黑影,黑影發出扭曲的嚎啕,空間再次盡碎成片。
女孩軟儂的童音再次捲著多瑙河潺潺的水聲,布拉提斯拉瓦的往昔若晶花消融,女孩說著快、快跑,快點躲起來,如果被抓到的話,捉迷藏就結束了。
──不可以被看到,不然會被吃掉哦!
維什尼亞克猛地睜眼,大腦尚未發出指令,身體已本能地掏槍,他維持單肘壓地、穩住身形的姿態,頸脖朝一側歪扭避開破空而來的風勁,左手提槍上舉,鐵製品尖銳撞地的刺耳聲響炸在耳畔,他奮力揮動的左臂外側撞上某樣物體,杖狀、金屬材質,根據撞擊後反震推側內藏機關,極具危險性,必須狙殺!
食指扣住扳機,維什尼亞克細細瞇眼,光面一瞬切換映開擊襲者的容貌,對方一個愣神,原先似要快速向頸子削去的杖便硬生生止在危險的位置,僅僅劃下一撮髮絲;變動竄於分秒之間,他使勁偏移射擊目標、拉離彈道,近距離下火力強悍的七點六二毫米納甘彈擦過深褐色的髮,揚動了帶有焦味的風,子彈再次撞上一層透明的膜,無聲悄然,兩人對峙的紅磚廊道似幻象崩解,月色是黏稠的蜜,倒在少女柔美的五官上、暈化那雙封有殺意的淡綠眸子。
沐月和維什尼亞克對看了幾秒,突然綻開大大的笑花,「什麼嘛!居然是維尼克嗎?」她向後退了幾步,收刀入杖,刀鋒冷意襯著嬌小指掌,竟有股詭異的和諧。
雙方都沒多加詢問,沐月帶在身邊的只是柄女用手杖、維什尼亞克懸於腰側的不過是事務所內常見的工具袋,合乎常規常理,刀槍相向的畫面不過是方才幻覺的一部分。
站起身,拍去黏附衣物的碎土,維什尼亞克注意到少女與往常較為不同,稍加疲倦、但不減其神采奕奕的模樣,他猜想沐月怕是也經歷了一場與他別無一二的幻景,掐住人心最美好卻也最疼痛的回憶,那實在太過傷神。
「沐月,安格人呢?」他出聲詢問,「這裡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但維尼克你進來之後應該和我們遇到類似的情況吧?一直在那條紅磚走廊上出不去。」甩了甩尾端微卷的短髮,沐月用杖底輕敲幻影碎裂後被轉移的位置,一片乾裂的荒地,遠處籬笆損毀得不成樣,「我一開始就和小安格分散了,木盒和信都在他那邊呢──雖然有點擔心,不過我已經把木盒解鎖了。」
「……什麼?」
「碰到有趣的機關,忍不住就,嘿嘿。」本身就不屬郵遞部的少女,自然也沒有什麼郵遞部的道德情操,「但是我沒有看哦!信也好好的沒有拆!」
「……算了。」結束了話題,維什尼亞克單單用眼神將四周掃視一圈,不再有呢喃似的嚎啕伴隨枯葉磨刮的聲響,雖然再放一槍就能確定是不是還處在幻覺之中,但子彈得來不易,還是別浪費的好,「我們得去找安格,我是因為瑣爾說安格沒回家才──」
「──哎,你們也到這裡了嗎?維克大哥、沐月姐。」
一道嗓音兀自響在身後,兩人立刻機警地轉身、後躍拉開距離,沐月甩出她的杖,維什尼亞克也將掌覆向安有槍枝的腰側,但下一刻卻是看到本該和兩人走散的安格華度,小少年立在那兒,砂色的髮流洩絲串碎光,他偏著頭,眨眨雙色的眼睛,似乎不明白兩位同事為什麼在頃刻間如此殺氣騰騰。
「安格,離開那裡。」維什尼亞克壓低了聲線,只覺少年身側突兀出現的噴泉池異常刺眼,他非常肯定剛才並沒有看到這座敗朽的石質造景。
安格華度看向同樣繃緊神色的沐月,再瞧向身側的噴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沒事了。」
精靈少年說著安撫性的話語,那方被開啟的木盒被置於噴泉池的環形檯座上,如奶如蜜的月光流淌其中,裡頭空無一物。
「別擔心,我們已經把孩子還給『他』了。」
×
「你們在說什麼啊?」
教養院的婦人不解地望著眼前的青年和少女,平時和藹的神色逐漸轉為不耐煩。
「這裡從來就沒有叫卡爾和萊納的兄弟,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沐月和維什尼亞克交換視線,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不明所以。
「沐月姐遇到的那兩個孩子應該不是人類吧。」為了補齊昨天下午偷懶跑出去而沒完成的進度,安格華度此刻正埋首在機械間,說話的聲音悶悶地,必須湊得極近才聽得清楚,「說到昨天的故事,我和沐月姐走去莊園的路上反而聽到另外一個故事呢。」
「某座大宅因為土地收購的糾紛而被放了一把火,聽說一家三口都不幸喪生的悲傷故事嗎?」沐月蹲湊在一旁,講到結局時眼神不禁暗了暗,「那真是令人無法饒恕的行為。」
「但是聽說大宅主人的兒子們藉由秘道逃脫,被送出了國外。」拉下護目鏡,安格華度頂著一張灰撲撲的小臉,揀起方才因為沒有控制好火力而燒出洞的鐵片,無奈地舉起它,透過那個燒穿的孔看向維什尼亞克,「但小孩子們能在外頭撐多久呢,最終還是得『回家』的。」
靜靜回望小少年好奇的目光,維什尼亞克沉默片刻,淡淡地問了句「他們怎麼不自己回去?」
「因為,終究是孩子吧。」
安格華度笑意溫和,眉眼裡有著丟捨過去後換得如今這般模樣的處之泰然。
「光是回到這片土地上,就已經耗費全力了呢。」
青年貼緊牆面並放緩呼吸,身周盡是墨暗不明,林葉婆娑的刮雜聲自枯枝間來回響動,似呼喃與號啕共融,整座莊園是座死透的城,空氣底層塵灰瀰漫,一步一足都烙了印子,積沉數十年的往昔被闖入者的跫音激醒,霧化翻滾於腿側,是場低瀰的夢,傾瀉的月色都無能透穿。
前方那紅磚廊道鋪展一片月色流華,灰濛地近乎失了真,匿於闇色的青年彎身蹲地,拾起一粒碎石就往那方空間扔去,石子劃開一道流線墜落地面,來回彈起了兩、三次才停歇,地面因此塵埃驟揚,月光自視線左側斜向灑落,映在石子上頭,柔化了尖銳的稜角、帶有幾絲細碎白光,青年瞇細了眼,盯住石子的光源背側,不耐地在心中咋舌。
沒有影子,沒有落地的聲音。
緩慢吸入飽含夜魅墨色的黏膩空氣,喉腔都因此發疼了起來。維什尼亞克掏出納甘M1895,將子彈逐一填入彈巢,甩槍上膛。
蹲身並背倚牆面,他闔上眼、來回吸吐,每一次都極為緩慢深沉,令這詭譎之地的氣氧充斥體內,再自口中呼出不屬此刻該有的平緩祥和,逐次的體內外汰換使腦袋更加清晰敏銳,沒入夜色與其同融,無視吐納的頻率、只求繃緊全身每一處感官,維什尼亞克懶散地將雙腕壓在膝頭上,持槍的左手鬆垮垮地垂著,彎壓的頸脖弓作直角,他靜靜吐出最後一口生息,睜展的眸光已是荒草無生。
他從沒想過,在離開斯洛伐克的五年後,居然還會有不得不「回歸常態」的情況發生。
倏地站起,維什尼亞克提步奔入廊道,踩下的步伐似陷入軟爛的泥沼,而非視覺上堅硬的磚面,他想也不想,舉槍朝左側送出一彈,子彈擦出槍口、擊向月光,彈頭撞上一層薄軟的膜,進而拉扯視野所處的景象,他聽到尖叫伴隨空間的崩落,少女哀求般的喚名聲兀自搗毀聽覺,前方幻影叢生,那雙與他相似得過分的眼蓄滿悲傷,維什尼亞克幾乎能想見對方下一刻會說出什麼,那一句五年來未曾終止過的乞求。
──求求你,回來吧。
究竟是哪一步走錯了?
×
「哎呀,這還真是有點困擾呢。」
一如往常的機械研究部,整棟大樓從上至下無處不擺放各式研發中或失敗的機械半成品,圖紙與工具散落一地,蒸氣爐正低鳴著運轉,溶鐵、焊接、組裝,煤紅的色澤若光火,這方人呼喝過一聲、那方便傳來應答,人人都得提高了音量才能正常對話。沐月踏在這棟男女比例稍稍失衡的大樓中,直挺了背脊、一步步踏得輕盈,她將懷中陳舊的木盒高舉過頭,指尖細細磨擦著盒上的木質紋理,像是探索又如純粹性的欣賞,片刻後她笑開異常頑皮的表情,跟那天把特製地圖交給同部門的賽羅,又偷偷跟在後頭看對方四處亂闖而綻開的笑顏一模一樣。
「沐月那個表情,就好像誰要遭殃了。」
「哎?不會呀,沐月姐感覺非常有朝氣呢!」
聽到熟悉的聲音而停下腳步,沐月放下木盒子,發現兩名身高差距懸殊的同事就站在自己眼前,較高的那位青年依舊掛著滿身的機械和工具,表情變化雖不明顯、但細看下能發現他正挑著眉擺出懷疑的表情;個子嬌小的少年維持雙手攤開設計圖紙的狀態,偏了偏頭,笑彎了一對雙色的眼睛,他一面回應青年的評論,一面收折幾乎能遮住他半個身子的大型設計圖,一旁的青年伸手幫忙拉住其中一邊,這才阻止了少年的手忙腳亂。
「維尼克!安格!」沐月朝兩人湊近,適時收起臉上越發燦爛的笑臉。可不能嚇到這兩名同事呢!他們已經被預訂在冒險小隊裡了哦!
「沐月姐午安!」安格華度・卡那鋅順利將圖紙收妥,開心地和沐月打招呼。
「沐月,再裝就不像了。」維什尼亞克‧L‧霍斯帕拉夫一語捅破少女想收起興奮之情的意圖,完全不留情面。他瞥了一眼,注意到對方身上多出的物件,一方木盒和一封信。「那是什麼?」
「什麼嘛,這樣就不有趣了。」
沐月呶呶嘴,說著抱怨的話,但卻也毫不保留地放大笑容。她將木盒舉高至頰側,一雙新芽色的淺綠眸子眨呀眨的,訴說一場遊戲的邀約──教養院的孤兒兄弟、森林裡的舊莊園、怪物颼颼地在黑暗裡遊走、不可以被看到不然會被吃掉、但如果成功把願望和謝禮放在噴泉、願望就可以實現。
「真是個有趣的故事呢。」安格華度笑著說道。
「對吧!雖然不小心被小孩子誤認成郵遞部的有點困擾,但看在他們送上了這麼有趣的冒險,就原諒他們吧!」沐月很高興從少年那邊得到正面的回應,「既然這樣,那我們三個人就──」
「無聊。」但明顯有人不會讀現場氣氛。維什尼亞克從安格華度懷中抽出才剛摺好的圖紙,一把攤開在對方眼前,指著其中還空白的幾個區塊,「安格,我們還有很多細項需要修改,沒有時間浪費在這種的事情上。」
聞言,少年拉了拉自己砂色的髮尾,似乎有些猶豫,「可是、沐月姐感覺需要幫忙?」他看了看工作,又看了看有趣的冒險,最後拉住沐月的手,「而且讓沐月姐一個人過去那種地方,似乎很危險。」
「那你就陪她吧。」
站起身,維什尼亞克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等到異相發生,已經是事務所日班收工的時分,夕色將沉入夜幕前的旖旎晚霞攀捲天際,整片天色綺麗異常。
瑣爾在維什尼亞克踏出事務所前攔下了他,神色是少見的擔憂,「維克,你有看到小艾肯嗎?他今天應該中午就結束工作了,但我回到家沒有看到他。」
花了幾秒反應過來對方所說的是某隻大家公認的小松鼠,維什尼亞克皺眉,想到今天中午的交談,沐月肯定是拉著安格華度去了莊園,但、從中午到現在已經過了六個小時,即便是換算成速度最慢的徒步,這時間也該回事務所了。
──怪物颼颼地在黑暗裡遊走、不可以被看到不然會被吃掉哦!
「哎、維克!等等!你這是要去哪?」
只來得及接下青年扔過來的隨身物品,瑣爾朝對方飛奔前往的方向急聲叫喚,但沒有得到一句回答。
×
這個地方有東西,不具形體的某種東西。
大宅院落,牆門高聳,眼前的景象似是而非,他幾乎能指認畫面中的每一條廊道,每一處「他們」共享的秘密塗鴉,女孩子軟嫩的掌抓著他的手,說著快、快跑,快點躲起來,他只能跟著邁開小小的步伐,對方淡金色的髮流在前方晃擺,一簾金瀑似地長垂腿彎,她躍著嬌小的步子,每一足印皆在墨色空間遺下亮色的痕跡,他瞧見自己踏下的腳恰恰蓋過女孩鮮明的生息,一步一印地淹過她的曾經;他嚇地鬆了手,杵在原地不敢移動半分,生怕那些璀璨的腳印被自己的烏色掩埋,而前方的女孩像是不明白地回過頭,一張與他極度相似的面孔帶著困惑,她眨了眨比之於他較不鋒利的灰色眼睛,朝他招手,說快過來。
他用力搖頭,說不行,再這樣下去,妳會不見的。
女孩一頓,探出的手慢慢垂下,皺了張小臉,音語哽咽。她說,你是害怕我會不見、還是害怕自己會消失?
他愕然,看著女孩轉變為少女的模樣,死繃著眼角的淚水不願落下,捏緊裙襬的指節在這方空間裡顯得蒼白異常。少女不再探出必定會被拒絕的雙臂,她只是一遍一遍地喊著他的名字,說求求你、快回來吧,強撐起的微笑若林間迷霧,史達林峰的晨霧總是如此漫纏不散,他知道的,他與她約定過,所以在他逃離了家族後,她才會一次又一次侵入他的思維中,擬影為形、喚著他的名字,求他回家。
──求求你,回來吧,亞克。
少女音語嘶啞,終於鬆開緊到血絲浮凸的指掌,她抬起手、指向他的身後,景象一瞬翻轉交疊,熟悉的米色磚瓦被刺眼的紅磚所取代,那些星光似的足印還留在上頭,卻緩慢滲出同色的水液,淹過足背帶有幾絲暖煦;一對陌生的兄弟笑著奔過紅磚廊道,相似的金髮、相似的湛藍眸光,他順著少女所指、年少兄弟所奔往的方向看去,一抹黑影駐足遠處,咧著或喜或悲的笑意,男孩們穿過那道黑影,黑影發出扭曲的嚎啕,空間再次盡碎成片。
女孩軟儂的童音再次捲著多瑙河潺潺的水聲,布拉提斯拉瓦的往昔若晶花消融,女孩說著快、快跑,快點躲起來,如果被抓到的話,捉迷藏就結束了。
──不可以被看到,不然會被吃掉哦!
維什尼亞克猛地睜眼,大腦尚未發出指令,身體已本能地掏槍,他維持單肘壓地、穩住身形的姿態,頸脖朝一側歪扭避開破空而來的風勁,左手提槍上舉,鐵製品尖銳撞地的刺耳聲響炸在耳畔,他奮力揮動的左臂外側撞上某樣物體,杖狀、金屬材質,根據撞擊後反震推側內藏機關,極具危險性,必須狙殺!
食指扣住扳機,維什尼亞克細細瞇眼,光面一瞬切換映開擊襲者的容貌,對方一個愣神,原先似要快速向頸子削去的杖便硬生生止在危險的位置,僅僅劃下一撮髮絲;變動竄於分秒之間,他使勁偏移射擊目標、拉離彈道,近距離下火力強悍的七點六二毫米納甘彈擦過深褐色的髮,揚動了帶有焦味的風,子彈再次撞上一層透明的膜,無聲悄然,兩人對峙的紅磚廊道似幻象崩解,月色是黏稠的蜜,倒在少女柔美的五官上、暈化那雙封有殺意的淡綠眸子。
沐月和維什尼亞克對看了幾秒,突然綻開大大的笑花,「什麼嘛!居然是維尼克嗎?」她向後退了幾步,收刀入杖,刀鋒冷意襯著嬌小指掌,竟有股詭異的和諧。
雙方都沒多加詢問,沐月帶在身邊的只是柄女用手杖、維什尼亞克懸於腰側的不過是事務所內常見的工具袋,合乎常規常理,刀槍相向的畫面不過是方才幻覺的一部分。
站起身,拍去黏附衣物的碎土,維什尼亞克注意到少女與往常較為不同,稍加疲倦、但不減其神采奕奕的模樣,他猜想沐月怕是也經歷了一場與他別無一二的幻景,掐住人心最美好卻也最疼痛的回憶,那實在太過傷神。
「沐月,安格人呢?」他出聲詢問,「這裡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但維尼克你進來之後應該和我們遇到類似的情況吧?一直在那條紅磚走廊上出不去。」甩了甩尾端微卷的短髮,沐月用杖底輕敲幻影碎裂後被轉移的位置,一片乾裂的荒地,遠處籬笆損毀得不成樣,「我一開始就和小安格分散了,木盒和信都在他那邊呢──雖然有點擔心,不過我已經把木盒解鎖了。」
「……什麼?」
「碰到有趣的機關,忍不住就,嘿嘿。」本身就不屬郵遞部的少女,自然也沒有什麼郵遞部的道德情操,「但是我沒有看哦!信也好好的沒有拆!」
「……算了。」結束了話題,維什尼亞克單單用眼神將四周掃視一圈,不再有呢喃似的嚎啕伴隨枯葉磨刮的聲響,雖然再放一槍就能確定是不是還處在幻覺之中,但子彈得來不易,還是別浪費的好,「我們得去找安格,我是因為瑣爾說安格沒回家才──」
「──哎,你們也到這裡了嗎?維克大哥、沐月姐。」
一道嗓音兀自響在身後,兩人立刻機警地轉身、後躍拉開距離,沐月甩出她的杖,維什尼亞克也將掌覆向安有槍枝的腰側,但下一刻卻是看到本該和兩人走散的安格華度,小少年立在那兒,砂色的髮流洩絲串碎光,他偏著頭,眨眨雙色的眼睛,似乎不明白兩位同事為什麼在頃刻間如此殺氣騰騰。
「安格,離開那裡。」維什尼亞克壓低了聲線,只覺少年身側突兀出現的噴泉池異常刺眼,他非常肯定剛才並沒有看到這座敗朽的石質造景。
安格華度看向同樣繃緊神色的沐月,再瞧向身側的噴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沒事了。」
精靈少年說著安撫性的話語,那方被開啟的木盒被置於噴泉池的環形檯座上,如奶如蜜的月光流淌其中,裡頭空無一物。
「別擔心,我們已經把孩子還給『他』了。」
×
「你們在說什麼啊?」
教養院的婦人不解地望著眼前的青年和少女,平時和藹的神色逐漸轉為不耐煩。
「這裡從來就沒有叫卡爾和萊納的兄弟,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沐月和維什尼亞克交換視線,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不明所以。
「沐月姐遇到的那兩個孩子應該不是人類吧。」為了補齊昨天下午偷懶跑出去而沒完成的進度,安格華度此刻正埋首在機械間,說話的聲音悶悶地,必須湊得極近才聽得清楚,「說到昨天的故事,我和沐月姐走去莊園的路上反而聽到另外一個故事呢。」
「某座大宅因為土地收購的糾紛而被放了一把火,聽說一家三口都不幸喪生的悲傷故事嗎?」沐月蹲湊在一旁,講到結局時眼神不禁暗了暗,「那真是令人無法饒恕的行為。」
「但是聽說大宅主人的兒子們藉由秘道逃脫,被送出了國外。」拉下護目鏡,安格華度頂著一張灰撲撲的小臉,揀起方才因為沒有控制好火力而燒出洞的鐵片,無奈地舉起它,透過那個燒穿的孔看向維什尼亞克,「但小孩子們能在外頭撐多久呢,最終還是得『回家』的。」
靜靜回望小少年好奇的目光,維什尼亞克沉默片刻,淡淡地問了句「他們怎麼不自己回去?」
「因為,終究是孩子吧。」
安格華度笑意溫和,眉眼裡有著丟捨過去後換得如今這般模樣的處之泰然。
「光是回到這片土地上,就已經耗費全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