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吾友‧青楓 2014生日賀
這是個與往年別無一二的入冬時分,夾帶涼意的低鳴風響將古漁町最末一絲秋色輕婉地捲離,黃葉枯藤落了一地,又被孩子們雜沓的步伐悉數踩過,歡快笑音和上了些葉桿破碎的沙沙聲,快速的奔馳揚起陣陣滾地風,孩子們腳步一抬一踏、後跟掀起一簾黃褐帷幕,秋末細粒撲騰旋飛,冬之清息頓時撞得滿懷,鼻腔縈縈。
風拉了拉毫無保暖效果的秋衣,幾個孩子擦過身子奔往向海,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彼此嬉鬧比較著這次誰的爸爸會帶回最多的魚、誰的爸爸會捕到最重的魚,又或者是最最單純的企盼,深信自己的父親會是最先回到漁港的第一人。明亮高亢的稚嫩嗓音為涼薄的天候添入暖烘的因子,風這才想起,遠洋漁船在這幾日紛紛歸港,一來是季節交替之間海況不穩、二來即便是終年永夏的古漁町在入冬後漁獲依舊短時間遞減,漁民們正等著歸家以儲備體力,就待下一波近海的洋流到來,冬季的溫飽與伙食才算是徹底穩住。
「玖爺爺這陣子過世,家裡肯定沒有可以捕魚的人手,不知道他們今年冬天該怎麼過。」望著孩子們嬌小的背影,金橙日光斜拉一道印子,時間進逼傍晚,風像是和自己喃喃自語似的囁嚅。
早些時分,風去替一直頗照顧自己的玖爺爺上了炷香,靈堂裡滿是低泣和孩子淒厲的哭鬧,線香、紙燒、誦經聲,他舉香三拜,左手持香插入器皿,心裡默念了句一路好走,卻在那刻覺得滿室茶香,是老爺子生前最愛的龍井,風疏雲淡,只稍他轉身片刻,茶香暖溫又一瞬消融。
風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場葬禮。莫名的。
老爺子耗盡半輩子栽出的絕品好茶,在風離去前被交託進了他手裡,猶帶淚痕的女子說這是爸爸生前要求我們一定要送到風先生手上的東西,他總是叨叨念著只有風先生才懂他的茶。裝了六大塊茶磚的木箱子柄沉甸甸勒在指節上,只嘆人的性命何其輕微,竟連口箱子的負擔都比不上。
奮力將木箱子抱進懷中,晚風涼意逼得風不得不加快腳步,他一面想著該把這些茶磚收在最乾燥的櫥櫃裡,一面盤算晚餐要用村人昨天送來的大蘿蔔煮湯,一晃眼,某個細小的物體搧動著劃過視野,風倏地止步,回身一望,黛色的節肢動物正鼓動翅膀逆風而行,最末一線日色映反鱗粉光輝,撲騰著、顛簸著,整路跌跌撞撞,看不清終點在哪兒,卻死命堅持著朝前邁進──實在像極了那個人。
風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懷中的木箱子一攬,再次邁開步伐。
──這大概是古漁町入冬後,最後一隻蝴蝶。
風毫不意外在門口看到了雙隨意擺放的軟黑皮鞋,從沒有一次規規矩矩擺正過,他便用腳把鞋子往旁邊推了推、空出個行走的位置。走廊晦暗一片連盞燈都沒打著,但好歹也是間住了快三十年的老房子,風順利在摸黑的情況下安頓好茶磚,回頭走進浴室將手上的線香紅紙錢味給沖洗乾淨,最後才滴著一路的水步向尚存有一絲外界餘光透入的和室。
門戶大開的紙窗門,一個人影仰躺於地,涼風徐徐,吹散覆蓋額際的褐色髮絲,風緩步走近並在其頭顱前方悄聲跪坐,垂下頭,幾束髮流自耳後輕易滑落,他凝視對方微顫的眉眼,眼睫細密眨動似做了場不甚安穩的夢,唇齒張闔了片刻卻沒發出半點聲音。他想眼前的這個人該當呼喚誰,誰又會是這個人午夜夢迴時咀嚼口中的名諱,想著想著便將溼漉漉的手貼上對方的頰側,恰巧是眼瞼至下頷的距離,他感覺掌心處傳來肌肉輕微的拉扯,對方輕力蹙眉,最終選擇睜展那雙堪比紫水晶色澤的眼,若遠端天際最末一片雲霞駐足其中。
「……啊,午安吶,阿風。」
因為睡眠而略顯沙啞的嗓音,青年在眼睛短暫對焦後,朝他露出了彷彿梔子花般的笑容。
「晚安啊,阿匣,看來你已經好好睡過一覺,晚上等著失眠熬夜。」
回應似的,風將滿手的水珠狠狠抹在對方臉上,如期換得青年的短暫哀號。
「今天沒有烤魚嗎?我記得差不多是這個時節了說。」
「哇你的要求也太多了吧?炒青菜、麵線、蘿蔔昆布湯,不吃拉倒。」
匣咬著筷子,有些可惜的哀嘆,風聞言,一個挑眉,剛要遞過去的湯碗就準備縮回,卻被對方眼明手快地攔截成功。匣快速喝了一口熱湯,煞有其事嘖嘖兩聲,順手抄起鹽罐就要灑下,一旁突地風聲襲來,玻璃瓶啪的一聲脫離掌控。
他抬眼望去,對面的棕髮男子學著他發出特別討人厭的嘖聲,裝了白色結晶的瓶子在手上小幅度晃擺,搖頭的模樣特欠揍。「阿匣啊,別想在我這兒吃到重口味的東西,老人的身體得好好照顧才行。」
「……你什麼時候開始管起我的身體狀況了?」匣一臉狐疑。
「嗯,從五年前你開始出現小腹的時候?」
「你才出現小腹,你全家都出現小腹。」
「欸,阿匣現在待在我家,算不算得上『我全家』都出現小腹呢?」風燦爛微笑。
「……吃飯。」
「吃飯就吃飯,不要把手伸向醬油瓶!」
結束了一頓吵鬧的晚餐,風搬出泡茶用的南榆木檯,澆熱了紅泥壺、放入中發酵的翠玉茶葉,水溫選用燒開再微微降溫的九十度熱水,並挑在飯飽後去戶外吹吹晚風的人歸來之際,奉上散發野薑花香的第二泡茶,動作嫻熟而優雅萬分。
捧起繪有梔子花的微燙茶杯,手心因而悶出一層細密薄汗,匣將啣在唇邊的雕花煙管收進柚木櫃中,喝茶時發出絲絲稀微聲響,偌大而寂靜的老房子僅存有兩人淺緩的呼吸,晚風徐徐,風鈴搖而不響,其中一人改變坐姿的擦地聲,杯底輕扣桌面,喀,另一人抬手時羽織柔軟摩擦,茶水流出壺嘴跌入杯底,液聲泊泊,餘香瀰漫。
他們兩人極少沉默,沉默的場合卻是在這幾年越發反覆,無關乎任何僵硬或不自在,兩人默契得當,都像對此採以理所當然的樣貌,三盞茶的時限內交談全無,許是他們曾驚覺彼此花太多時間以成就自我宣揚,遺忘了聆聽、僅記得等待的承諾還在,相識的時光不及歲數半載,永夏的町鎮未曾冬逢迎春,來去多回,都是看慣的景色,但若不是止住唇舌,又怎會察覺壯年老去、孩童拔高,他知道他可以少壯永恆,他卻不知道他還能年輕多久,錯過那分秒片刻,豈非迎來瞬時的老態龍鍾?
「這次是接到協會的工作了嗎?」
一刻鐘畢,依舊是風率先開口,他拾起一旁的木杓,細心而緩慢地刮除泥壺內無法一次倒清的茶葉渣滓,詢問的嗓音隨意平和,昏黃的燈泡光線在其草綠的眸中點點躍動,星子的光輝都在裡頭。
「這次是朱丹國的委託,說是公主被蝶寄生了,請求協會支援。」
「哦?居然知道蝶的存在,甚至這麼確定公主是被蝶寄生。」輕勾唇角,風的語調帶了點質疑的意味,「用阿鴉講了十幾年的那句『我跟小縞只是朋友』做賭注,這個委託如果沒問題,明年阿鴉就會跟小縞求婚。」
「你犯得著拿別人當賭注嗎!」匣面部一抽,手上的杯子顯些翻掉,「他們的國家似乎也有蝶者的存在,但並沒有取出蝶的能力,所以才會來找協會幫忙。」拉過一旁的柚木箱子,再次取出雕花煙管,他在放入菸草時補充了句小祀小姐會跟我一起過去。
「小祀?我一直以為阿匣你在工作上是不帶夥伴主義。」
「那是小祀小姐要求的,算是留在外頭,一出事就馬上請求支援。」回答的有些莫可奈何,匣放任煙草乾燒,一股清甜香味緩慢逸散,「因為小祀小姐說她去過那個國家,聽過一些危險的傳聞,所以不放心我一個人過去。」
「哈,居然連小祀都會感到危險的傳聞也說給我聽聽吧,可以當今晚的床邊故事了。」風忍不住發笑。
將清好的壺子擺上木檯,風轉而捧起自己的綠陶杯,野薑花香混上煙草特有的甜味,整室都是引人入眠的因子,轉涼的晚風令他意及古漁町在這幾日就會迎來的雨季,是該在玄關處擺上幾條大毛巾,以免一堆傢伙渾身濕淋淋就踏進家裡,還有今天收到的茶磚大概得每天烘烤,否則雨季一到等著受潮長霉。他慢悠悠地轉著思緒,眼睫闔上數秒又睜展開來,這才意識到對面的人正盯著自己發笑,嘴上啣著煙管,靜靜得吐著燃煙,一見到他回神,紫晶的眼瞇起好看的弧度,薄唇微啟,白煙混攪著圓潤嗓音自桌的一側向他飄散,朧朧包圍,而他竟在那線嗓音和目光下,感到掌心冒汗。
「──聽說朱丹國已經研究蝶,研究很久、很久了。」
風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場葬禮。爺爺的葬禮。
×
匣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場葬禮,關於上一代的淨化者。
誦經聲、木魚擊敲,偌大主廳靜謐肅穆,十多人衣著暗色、跪坐廳堂兩側。匣也在其中,偶爾抬眼瞧向身側人淚濕的雙眼,幾縷嗚咽細密沉入空氣底,過份無聲的空間將所有響音擴展放大,單平的經文和合上木槌頓音,叩、叩、叩,好似整座宅子都在哭泣,包攬那人的孤極作癮,他也就不住循著念想抽移視線,將目光定在那方打直的背脊上頭,纖細、窄瘦,雙肩微微下壓,眾所嗚鳴的哀悼棲在那付肩胛上,匣於是輕力眨眼,蝶者的眸朝極盡遠處瞧見了那株剌斯,而淺棕青年端坐於地的背影在一瞬間顫動,始終面朝廳堂的頸首稍稍偏了向──匣感到喉腔緊縮,察覺那名年輕的淨化師竟也在瞬秒的片刻,凝視起那株蝶的精神中心、那株「虛假之樹」。
比之常人,對匣而言,死亡之於他只稱得上是一種狀態而非既定面向的結局,公蝶予了他永春與永生,將他自常態圭臬底拔離,斬了那曾屬人世的根、可七情六慾依舊,他跟著那群友人或喜或悲,望他們的眉眼自年輕豐足轉為風霜砥礪,曾經的少男少女蛻變形貌,醞在心裡頭的靈魂內斂而曖曖生輝,匣有時不住想來,當他望著那一個個自身所熟悉的人類蒼老死去、入土歸塵,當他有能在其墓前躬身懷念、獻贈繁花,那該是多麼空虛卻又幸福的一件事?
悲傷都歸他所有,他們誰也不用帶走。
『小匣。』
一聲啞嗓將匣的思緒拉回,他有些愣神地望向那名被奪去了外表時間的少女,淡漠的眼神,依舊歸屬死亡的眾列。
『髑髏小姐?』
『你小子在喪禮上也能晃神,真服了你。』灰燼少女梳拉雜有細小珠雨的髮,野火灰敗、燃盡復生的音語自其唇瓣緩慢溢散,『你能去找找「他」的孫子嗎?替我向那小子知會一聲今晚留宿。』
『明白了。』應下請求,匣卻在旋身之餘忽地想到什麼似的止住步伐,他側過了頭,和那名年紀恐怕長了自個兒十多歲的少女對望,不太確定地開了口,『沒有冒犯的意思,但髑髏小姐怎麼不親自過去呢?』
語畢,匣看到眼前人斂下眉眼,暗橙左目襯著蓋去右半頰面的繁麗眼罩,少女瞥開相交的視線,那些幾欲破殼流淌的心緒便被匿得絲毫不存,火之目以掌撫面,嬌小指掌覆上那自相識至今從未更替過的眼罩,微低啞嗓經年月篩洗竟也生得幾絲模糊難辨,匣不確定自己是否讀懂少女在那個瞬間喃自舌尖的名諱代表了什麼,那聲輕嘆捲入窗外細弱的雨聲中,尾音都如詠嘆,讓雨水擊碎。
『──和「 」生得太過相似,惱人的綠眼睛。』
匣在接近屋外的延廊找到了青年纖瘦的身影。
冬季的古漁町落著為期九旬的細密小雨,潮氣漫淹、汗生頸脖,匣拉扯充作喪服的墨色衣衫,整片黏膩的汗水攀在背上悶不透氣,僅有些微的風息順著翻掀衣襬的動作雜亂飛入,領口依舊濕熱,他於是鬆開一顆釦子,氧氣魚貫沉進肺液。屋子主人三年前的衣服果然還是小了一點,袖口鬆散盪在月骨偏上的位置,無法扣起鈕扣的布料似乎沾了點香灰,匣便抬起手查看,視線卻不經意落在青年偏瘦的頰側,微揚的頸脖悶蒸著薄汗,幾綹髮絲溽黏作溫吞的模樣,暗色喪服將對方三年來拔高的身子推擠縮壓,眼前人驀地變得年少不已,遠比初次見面要更加稚幼惶然。
『阿風。』匣忍不住張口呼喚,斜雨濺上那雙赤裸的足背,像能把男孩淹死一般。
對方一怔,回過神來又是張方過成年的清俊臉孔,『阿匣?』青年將他的名字在舌尖抽拉成絲,念得極為緩慢,連同那道慢速拉扯起的唇弧都偽上了些莫可奈何。
『大家都離開了,只剩髑髏小姐說會留下。』
『啊,小髑髏嗎?也是呢,畢竟是爺爺的葬禮。』對此絲毫不感意外,風瞇了瞇眼,避過幾絲飛入眼裡的珠雨。
雨勢逐漸加大,拍打著老舊的房子,全是啪搭啪搭的敲擊聲,匣發覺對方的視線鑽進了眼裡,踩了雨聲的軌跡使他一時之間毫無覺察,竟連聲線都像湍水,張了口子便源源不絕、排山倒海。青年說我真討厭葬禮,到處都是哭泣聲,一點都不溫暖。唇角的笑意跌跌撞撞,打顫聲自齒間嗑碰蹦出,而他當真質疑,眼前的這個人怎還能如此說話?怎還能強繃著眼尾狀似自身世界尚完整無缺?
於是他邁開步子,用沾著紙錢味線香紅的掌蓋去那雙草色的眉眼,眼睫輕掃掌肉,『你不會看到我的葬禮。』在那線輕笑崩毀的瞬間,匣忽然想對前代的淨化者道聲謝──他將風,養成了一個很棒、很棒的孩子。
『都沒事了,所以、阿風──別哭。』
──嘩啦!
一瞬襲來的冷意引發腦部劇烈的疼痛,那參雜了年輕無措與線香味兒的回憶夢景,在睜眼瞬間全散入了視野底層的黝暗籠牢。
匣痛苦地想蜷縮起身子,四肢卻沉重不堪,腕部與腳踝緊貼著鐵製的冰冷凍意,連舉抬都得耗盡力氣,發疼的腦遲緩地運轉著,但蛛絲末節的記憶難以組全現況,他感到極度的寒,衣物濕溽,持續的人聲竄入耳內影響思緒,匣強撐著想站起,方用手肘支起身子卻又在下一秒跌了回去,這令呼吸更加艱難乾澀,他勉強張了口,可寒意灌入喉腔引發了劇烈嗆咳,他聽到自己乾啞的聲音,僅是萬般慶幸沒被摘了舌。
「──醒來,蝶者。」
聽聞那低穩嗓音的瞬間,匣瞪大了眼,零亂記憶受一線猛地抽緊,回憶各自排序歸位。
研究蝶的國家,宮殿華美奢麗,隨行的祀被合情合理地阻隔在外,領路衛士一顫一顫的肩膀,長廊在腳底無限延伸,壁磚上拼組摹繪一隻隻顏色各異形態相似的獸,頸項蜿蜒、頂生冠羽,攤展尾翼那般絕色豔麗,鳳凰、丹鳥,隱晦避世的朱丹國、尊拜神獸的朱丹國。
「把我弄成現在這樣的不就是你嗎?朱丹王。」
──崇尚永生之術的朱丹王,為此叛離正道的朱丹王。
念及將他引到這個國家的主因,那名受蝶所寄生的公主,青慘著一張臉面、雙目混濁不堪,四肢覆滿詭譎難辨的黑藤紋理,消瘦如柴的身子撐著雍容華美的大袍,突兀而諷刺。匣只記得自己當時發出一聲咒罵,立時朝少女快步走近,越是拉近距離越是能聞及一股腐臭,而那絕非是「受蝶寄生」會有的狀態,蝶自幼體羽化為如今的形貌,脫離醜態而豔展肢節,棲伏人心灰暗卻非負面本身,蝶奪取憂傷之人的存生,依舊會留給被寄生者一副完整的軀殼。
蝶的存在歸屬意想與心緒,就是「返死」也僅帶有疼痛和瞬間的死亡,不會傷及肉體絲毫。
當他握上那瘦可見骨的掌腕,形容枯槁的少女僵硬地偏轉了頸脖似在搜尋目光的停駐之處,就見她淺拉開乾裂唇瓣,幾滴朱色滑過蠟黃的下頷在赤染衣料上暈開一圈血紅,信奉神獸靈鳥的公主低聲細語,唯一還能辨認其真實年歲的溫軟嗓子夾雜了無盡的愧疚和惶然。
『──對不起了,蝶者先生。』公主張了口,濃綠色氣體自其中噴湧而出,瞬時淹阻鼻息。
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局。
瞪著那淺勾唇角、身著帝袍的男子,匣強咬牙關,忍下各類能挑起對方不悅的粗鄙咒罵,想來帝家無情這話還真是不假,慾念野望貪求,無法用雙手抓牢的事物便用雙臂去攬、無法用臂彎環抱的種種便用唇齒死咬不放,醜陋的人性、連蝶都不願棲於其心。
「永生的蝶者,哪會懂尋常壽命的苦短?」年近中年的朱丹王生了張溫和的臉面,微笑的模樣都似慈父,可行舉和惡念卻是與其大相逕庭,令匣感到一陣反胃,「歷代的朱丹帝者總是追尋永生,試了無數的法子、追著鳳凰的指引前行,卻總無功而返。」
「為了野望,連自己的女兒都能賠進去?」喉腔乾澀,嗓子都帶了點粗啞,匣奮力揚高頸子,拼著僅存的氣力使勁翻身坐起,再次狠瞪向依舊持著上位者那股獨有傲慢的男子,「你這人真是喪心病狂。」
「說笑呢,你得的可是毫無代價可言的永生,你是憑著哪一點對吾說三道四?」也不見惱怒,朱丹王舉步朝前,彎身湊近、笑得一臉人畜無害,「有著令人稱羨的東西就該好好縮在窩裡別亂走,加入協會、向外人傳述蝶的傳說──『香格里拉』、是嗎?以為把永生的傳說留在了裡頭,就一輩子不會有人知道,蝶者你也太過傲慢。」
香格里拉、蒼姬。
「……我曾經想過,只要可以把公蝶除去,不管什麼代價我都願意支付。」永生的秘密從不該向協會以外的人傾吐,他其實是知道的,「但如果對象是你的話,我說什麼都不會把體內的公蝶交出去。」
香格里拉,蒼姬。這個國家不是病了,而是死了,歷代帝王受永生之欲所驅使,家不家、國不國,連以血脈相繫之子都能毫不猶豫地犧牲拋捨。
匣以從未有過的冰冷眼神望向朱丹王帶笑的眉眼,他無法猜透對方所言究竟是概念上的情報得知,抑或那座美麗的玻璃帷幕之國已遭毒手,而後者僅是笑笑地說了句「這事還輪不到你來決定」後便退離了籠牢,後頭待命的術士群以掌攤冊,低喃起難能聽明的語句,字字咒言彼此交疊繁繞,那鑿於石牢地面的咒陣泛開一片青慘白光,就見白光聚攏凝集為戟身形貌,匣還來不及反應,光之戟便以迅雷之姿洞穿胸口,劇痛襲上四肢,胸口並未見血卻能聽聞不明的嚎啕,他幾乎以為那是公蝶的嘶吼聲,而意識更越發混濁不堪。
當近乎將四肢擰絞扳折的痛楚全數自胸口聚集至右腕,整圈繞環似地脹疼緊繃,匣在最後一絲意識被劇痛掩埋之際,聽到了朱丹王的高聲謾罵和術士不知所措的哭泣聲,最後是地裂天崩的昏眩侵襲,右腕傳來炸裂般的灼傷感,他幾乎是嘶吼出聲,跟隨瞬間消弭的疼痛一同暈了過去。
風拉了拉毫無保暖效果的秋衣,幾個孩子擦過身子奔往向海,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彼此嬉鬧比較著這次誰的爸爸會帶回最多的魚、誰的爸爸會捕到最重的魚,又或者是最最單純的企盼,深信自己的父親會是最先回到漁港的第一人。明亮高亢的稚嫩嗓音為涼薄的天候添入暖烘的因子,風這才想起,遠洋漁船在這幾日紛紛歸港,一來是季節交替之間海況不穩、二來即便是終年永夏的古漁町在入冬後漁獲依舊短時間遞減,漁民們正等著歸家以儲備體力,就待下一波近海的洋流到來,冬季的溫飽與伙食才算是徹底穩住。
「玖爺爺這陣子過世,家裡肯定沒有可以捕魚的人手,不知道他們今年冬天該怎麼過。」望著孩子們嬌小的背影,金橙日光斜拉一道印子,時間進逼傍晚,風像是和自己喃喃自語似的囁嚅。
早些時分,風去替一直頗照顧自己的玖爺爺上了炷香,靈堂裡滿是低泣和孩子淒厲的哭鬧,線香、紙燒、誦經聲,他舉香三拜,左手持香插入器皿,心裡默念了句一路好走,卻在那刻覺得滿室茶香,是老爺子生前最愛的龍井,風疏雲淡,只稍他轉身片刻,茶香暖溫又一瞬消融。
風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場葬禮。莫名的。
老爺子耗盡半輩子栽出的絕品好茶,在風離去前被交託進了他手裡,猶帶淚痕的女子說這是爸爸生前要求我們一定要送到風先生手上的東西,他總是叨叨念著只有風先生才懂他的茶。裝了六大塊茶磚的木箱子柄沉甸甸勒在指節上,只嘆人的性命何其輕微,竟連口箱子的負擔都比不上。
奮力將木箱子抱進懷中,晚風涼意逼得風不得不加快腳步,他一面想著該把這些茶磚收在最乾燥的櫥櫃裡,一面盤算晚餐要用村人昨天送來的大蘿蔔煮湯,一晃眼,某個細小的物體搧動著劃過視野,風倏地止步,回身一望,黛色的節肢動物正鼓動翅膀逆風而行,最末一線日色映反鱗粉光輝,撲騰著、顛簸著,整路跌跌撞撞,看不清終點在哪兒,卻死命堅持著朝前邁進──實在像極了那個人。
風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懷中的木箱子一攬,再次邁開步伐。
──這大概是古漁町入冬後,最後一隻蝴蝶。
風毫不意外在門口看到了雙隨意擺放的軟黑皮鞋,從沒有一次規規矩矩擺正過,他便用腳把鞋子往旁邊推了推、空出個行走的位置。走廊晦暗一片連盞燈都沒打著,但好歹也是間住了快三十年的老房子,風順利在摸黑的情況下安頓好茶磚,回頭走進浴室將手上的線香紅紙錢味給沖洗乾淨,最後才滴著一路的水步向尚存有一絲外界餘光透入的和室。
門戶大開的紙窗門,一個人影仰躺於地,涼風徐徐,吹散覆蓋額際的褐色髮絲,風緩步走近並在其頭顱前方悄聲跪坐,垂下頭,幾束髮流自耳後輕易滑落,他凝視對方微顫的眉眼,眼睫細密眨動似做了場不甚安穩的夢,唇齒張闔了片刻卻沒發出半點聲音。他想眼前的這個人該當呼喚誰,誰又會是這個人午夜夢迴時咀嚼口中的名諱,想著想著便將溼漉漉的手貼上對方的頰側,恰巧是眼瞼至下頷的距離,他感覺掌心處傳來肌肉輕微的拉扯,對方輕力蹙眉,最終選擇睜展那雙堪比紫水晶色澤的眼,若遠端天際最末一片雲霞駐足其中。
「……啊,午安吶,阿風。」
因為睡眠而略顯沙啞的嗓音,青年在眼睛短暫對焦後,朝他露出了彷彿梔子花般的笑容。
「晚安啊,阿匣,看來你已經好好睡過一覺,晚上等著失眠熬夜。」
回應似的,風將滿手的水珠狠狠抹在對方臉上,如期換得青年的短暫哀號。
「今天沒有烤魚嗎?我記得差不多是這個時節了說。」
「哇你的要求也太多了吧?炒青菜、麵線、蘿蔔昆布湯,不吃拉倒。」
匣咬著筷子,有些可惜的哀嘆,風聞言,一個挑眉,剛要遞過去的湯碗就準備縮回,卻被對方眼明手快地攔截成功。匣快速喝了一口熱湯,煞有其事嘖嘖兩聲,順手抄起鹽罐就要灑下,一旁突地風聲襲來,玻璃瓶啪的一聲脫離掌控。
他抬眼望去,對面的棕髮男子學著他發出特別討人厭的嘖聲,裝了白色結晶的瓶子在手上小幅度晃擺,搖頭的模樣特欠揍。「阿匣啊,別想在我這兒吃到重口味的東西,老人的身體得好好照顧才行。」
「……你什麼時候開始管起我的身體狀況了?」匣一臉狐疑。
「嗯,從五年前你開始出現小腹的時候?」
「你才出現小腹,你全家都出現小腹。」
「欸,阿匣現在待在我家,算不算得上『我全家』都出現小腹呢?」風燦爛微笑。
「……吃飯。」
「吃飯就吃飯,不要把手伸向醬油瓶!」
結束了一頓吵鬧的晚餐,風搬出泡茶用的南榆木檯,澆熱了紅泥壺、放入中發酵的翠玉茶葉,水溫選用燒開再微微降溫的九十度熱水,並挑在飯飽後去戶外吹吹晚風的人歸來之際,奉上散發野薑花香的第二泡茶,動作嫻熟而優雅萬分。
捧起繪有梔子花的微燙茶杯,手心因而悶出一層細密薄汗,匣將啣在唇邊的雕花煙管收進柚木櫃中,喝茶時發出絲絲稀微聲響,偌大而寂靜的老房子僅存有兩人淺緩的呼吸,晚風徐徐,風鈴搖而不響,其中一人改變坐姿的擦地聲,杯底輕扣桌面,喀,另一人抬手時羽織柔軟摩擦,茶水流出壺嘴跌入杯底,液聲泊泊,餘香瀰漫。
他們兩人極少沉默,沉默的場合卻是在這幾年越發反覆,無關乎任何僵硬或不自在,兩人默契得當,都像對此採以理所當然的樣貌,三盞茶的時限內交談全無,許是他們曾驚覺彼此花太多時間以成就自我宣揚,遺忘了聆聽、僅記得等待的承諾還在,相識的時光不及歲數半載,永夏的町鎮未曾冬逢迎春,來去多回,都是看慣的景色,但若不是止住唇舌,又怎會察覺壯年老去、孩童拔高,他知道他可以少壯永恆,他卻不知道他還能年輕多久,錯過那分秒片刻,豈非迎來瞬時的老態龍鍾?
「這次是接到協會的工作了嗎?」
一刻鐘畢,依舊是風率先開口,他拾起一旁的木杓,細心而緩慢地刮除泥壺內無法一次倒清的茶葉渣滓,詢問的嗓音隨意平和,昏黃的燈泡光線在其草綠的眸中點點躍動,星子的光輝都在裡頭。
「這次是朱丹國的委託,說是公主被蝶寄生了,請求協會支援。」
「哦?居然知道蝶的存在,甚至這麼確定公主是被蝶寄生。」輕勾唇角,風的語調帶了點質疑的意味,「用阿鴉講了十幾年的那句『我跟小縞只是朋友』做賭注,這個委託如果沒問題,明年阿鴉就會跟小縞求婚。」
「你犯得著拿別人當賭注嗎!」匣面部一抽,手上的杯子顯些翻掉,「他們的國家似乎也有蝶者的存在,但並沒有取出蝶的能力,所以才會來找協會幫忙。」拉過一旁的柚木箱子,再次取出雕花煙管,他在放入菸草時補充了句小祀小姐會跟我一起過去。
「小祀?我一直以為阿匣你在工作上是不帶夥伴主義。」
「那是小祀小姐要求的,算是留在外頭,一出事就馬上請求支援。」回答的有些莫可奈何,匣放任煙草乾燒,一股清甜香味緩慢逸散,「因為小祀小姐說她去過那個國家,聽過一些危險的傳聞,所以不放心我一個人過去。」
「哈,居然連小祀都會感到危險的傳聞也說給我聽聽吧,可以當今晚的床邊故事了。」風忍不住發笑。
將清好的壺子擺上木檯,風轉而捧起自己的綠陶杯,野薑花香混上煙草特有的甜味,整室都是引人入眠的因子,轉涼的晚風令他意及古漁町在這幾日就會迎來的雨季,是該在玄關處擺上幾條大毛巾,以免一堆傢伙渾身濕淋淋就踏進家裡,還有今天收到的茶磚大概得每天烘烤,否則雨季一到等著受潮長霉。他慢悠悠地轉著思緒,眼睫闔上數秒又睜展開來,這才意識到對面的人正盯著自己發笑,嘴上啣著煙管,靜靜得吐著燃煙,一見到他回神,紫晶的眼瞇起好看的弧度,薄唇微啟,白煙混攪著圓潤嗓音自桌的一側向他飄散,朧朧包圍,而他竟在那線嗓音和目光下,感到掌心冒汗。
「──聽說朱丹國已經研究蝶,研究很久、很久了。」
風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場葬禮。爺爺的葬禮。
×
匣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場葬禮,關於上一代的淨化者。
誦經聲、木魚擊敲,偌大主廳靜謐肅穆,十多人衣著暗色、跪坐廳堂兩側。匣也在其中,偶爾抬眼瞧向身側人淚濕的雙眼,幾縷嗚咽細密沉入空氣底,過份無聲的空間將所有響音擴展放大,單平的經文和合上木槌頓音,叩、叩、叩,好似整座宅子都在哭泣,包攬那人的孤極作癮,他也就不住循著念想抽移視線,將目光定在那方打直的背脊上頭,纖細、窄瘦,雙肩微微下壓,眾所嗚鳴的哀悼棲在那付肩胛上,匣於是輕力眨眼,蝶者的眸朝極盡遠處瞧見了那株剌斯,而淺棕青年端坐於地的背影在一瞬間顫動,始終面朝廳堂的頸首稍稍偏了向──匣感到喉腔緊縮,察覺那名年輕的淨化師竟也在瞬秒的片刻,凝視起那株蝶的精神中心、那株「虛假之樹」。
比之常人,對匣而言,死亡之於他只稱得上是一種狀態而非既定面向的結局,公蝶予了他永春與永生,將他自常態圭臬底拔離,斬了那曾屬人世的根、可七情六慾依舊,他跟著那群友人或喜或悲,望他們的眉眼自年輕豐足轉為風霜砥礪,曾經的少男少女蛻變形貌,醞在心裡頭的靈魂內斂而曖曖生輝,匣有時不住想來,當他望著那一個個自身所熟悉的人類蒼老死去、入土歸塵,當他有能在其墓前躬身懷念、獻贈繁花,那該是多麼空虛卻又幸福的一件事?
悲傷都歸他所有,他們誰也不用帶走。
『小匣。』
一聲啞嗓將匣的思緒拉回,他有些愣神地望向那名被奪去了外表時間的少女,淡漠的眼神,依舊歸屬死亡的眾列。
『髑髏小姐?』
『你小子在喪禮上也能晃神,真服了你。』灰燼少女梳拉雜有細小珠雨的髮,野火灰敗、燃盡復生的音語自其唇瓣緩慢溢散,『你能去找找「他」的孫子嗎?替我向那小子知會一聲今晚留宿。』
『明白了。』應下請求,匣卻在旋身之餘忽地想到什麼似的止住步伐,他側過了頭,和那名年紀恐怕長了自個兒十多歲的少女對望,不太確定地開了口,『沒有冒犯的意思,但髑髏小姐怎麼不親自過去呢?』
語畢,匣看到眼前人斂下眉眼,暗橙左目襯著蓋去右半頰面的繁麗眼罩,少女瞥開相交的視線,那些幾欲破殼流淌的心緒便被匿得絲毫不存,火之目以掌撫面,嬌小指掌覆上那自相識至今從未更替過的眼罩,微低啞嗓經年月篩洗竟也生得幾絲模糊難辨,匣不確定自己是否讀懂少女在那個瞬間喃自舌尖的名諱代表了什麼,那聲輕嘆捲入窗外細弱的雨聲中,尾音都如詠嘆,讓雨水擊碎。
『──和「 」生得太過相似,惱人的綠眼睛。』
匣在接近屋外的延廊找到了青年纖瘦的身影。
冬季的古漁町落著為期九旬的細密小雨,潮氣漫淹、汗生頸脖,匣拉扯充作喪服的墨色衣衫,整片黏膩的汗水攀在背上悶不透氣,僅有些微的風息順著翻掀衣襬的動作雜亂飛入,領口依舊濕熱,他於是鬆開一顆釦子,氧氣魚貫沉進肺液。屋子主人三年前的衣服果然還是小了一點,袖口鬆散盪在月骨偏上的位置,無法扣起鈕扣的布料似乎沾了點香灰,匣便抬起手查看,視線卻不經意落在青年偏瘦的頰側,微揚的頸脖悶蒸著薄汗,幾綹髮絲溽黏作溫吞的模樣,暗色喪服將對方三年來拔高的身子推擠縮壓,眼前人驀地變得年少不已,遠比初次見面要更加稚幼惶然。
『阿風。』匣忍不住張口呼喚,斜雨濺上那雙赤裸的足背,像能把男孩淹死一般。
對方一怔,回過神來又是張方過成年的清俊臉孔,『阿匣?』青年將他的名字在舌尖抽拉成絲,念得極為緩慢,連同那道慢速拉扯起的唇弧都偽上了些莫可奈何。
『大家都離開了,只剩髑髏小姐說會留下。』
『啊,小髑髏嗎?也是呢,畢竟是爺爺的葬禮。』對此絲毫不感意外,風瞇了瞇眼,避過幾絲飛入眼裡的珠雨。
雨勢逐漸加大,拍打著老舊的房子,全是啪搭啪搭的敲擊聲,匣發覺對方的視線鑽進了眼裡,踩了雨聲的軌跡使他一時之間毫無覺察,竟連聲線都像湍水,張了口子便源源不絕、排山倒海。青年說我真討厭葬禮,到處都是哭泣聲,一點都不溫暖。唇角的笑意跌跌撞撞,打顫聲自齒間嗑碰蹦出,而他當真質疑,眼前的這個人怎還能如此說話?怎還能強繃著眼尾狀似自身世界尚完整無缺?
於是他邁開步子,用沾著紙錢味線香紅的掌蓋去那雙草色的眉眼,眼睫輕掃掌肉,『你不會看到我的葬禮。』在那線輕笑崩毀的瞬間,匣忽然想對前代的淨化者道聲謝──他將風,養成了一個很棒、很棒的孩子。
『都沒事了,所以、阿風──別哭。』
──嘩啦!
一瞬襲來的冷意引發腦部劇烈的疼痛,那參雜了年輕無措與線香味兒的回憶夢景,在睜眼瞬間全散入了視野底層的黝暗籠牢。
匣痛苦地想蜷縮起身子,四肢卻沉重不堪,腕部與腳踝緊貼著鐵製的冰冷凍意,連舉抬都得耗盡力氣,發疼的腦遲緩地運轉著,但蛛絲末節的記憶難以組全現況,他感到極度的寒,衣物濕溽,持續的人聲竄入耳內影響思緒,匣強撐著想站起,方用手肘支起身子卻又在下一秒跌了回去,這令呼吸更加艱難乾澀,他勉強張了口,可寒意灌入喉腔引發了劇烈嗆咳,他聽到自己乾啞的聲音,僅是萬般慶幸沒被摘了舌。
「──醒來,蝶者。」
聽聞那低穩嗓音的瞬間,匣瞪大了眼,零亂記憶受一線猛地抽緊,回憶各自排序歸位。
研究蝶的國家,宮殿華美奢麗,隨行的祀被合情合理地阻隔在外,領路衛士一顫一顫的肩膀,長廊在腳底無限延伸,壁磚上拼組摹繪一隻隻顏色各異形態相似的獸,頸項蜿蜒、頂生冠羽,攤展尾翼那般絕色豔麗,鳳凰、丹鳥,隱晦避世的朱丹國、尊拜神獸的朱丹國。
「把我弄成現在這樣的不就是你嗎?朱丹王。」
──崇尚永生之術的朱丹王,為此叛離正道的朱丹王。
念及將他引到這個國家的主因,那名受蝶所寄生的公主,青慘著一張臉面、雙目混濁不堪,四肢覆滿詭譎難辨的黑藤紋理,消瘦如柴的身子撐著雍容華美的大袍,突兀而諷刺。匣只記得自己當時發出一聲咒罵,立時朝少女快步走近,越是拉近距離越是能聞及一股腐臭,而那絕非是「受蝶寄生」會有的狀態,蝶自幼體羽化為如今的形貌,脫離醜態而豔展肢節,棲伏人心灰暗卻非負面本身,蝶奪取憂傷之人的存生,依舊會留給被寄生者一副完整的軀殼。
蝶的存在歸屬意想與心緒,就是「返死」也僅帶有疼痛和瞬間的死亡,不會傷及肉體絲毫。
當他握上那瘦可見骨的掌腕,形容枯槁的少女僵硬地偏轉了頸脖似在搜尋目光的停駐之處,就見她淺拉開乾裂唇瓣,幾滴朱色滑過蠟黃的下頷在赤染衣料上暈開一圈血紅,信奉神獸靈鳥的公主低聲細語,唯一還能辨認其真實年歲的溫軟嗓子夾雜了無盡的愧疚和惶然。
『──對不起了,蝶者先生。』公主張了口,濃綠色氣體自其中噴湧而出,瞬時淹阻鼻息。
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局。
瞪著那淺勾唇角、身著帝袍的男子,匣強咬牙關,忍下各類能挑起對方不悅的粗鄙咒罵,想來帝家無情這話還真是不假,慾念野望貪求,無法用雙手抓牢的事物便用雙臂去攬、無法用臂彎環抱的種種便用唇齒死咬不放,醜陋的人性、連蝶都不願棲於其心。
「永生的蝶者,哪會懂尋常壽命的苦短?」年近中年的朱丹王生了張溫和的臉面,微笑的模樣都似慈父,可行舉和惡念卻是與其大相逕庭,令匣感到一陣反胃,「歷代的朱丹帝者總是追尋永生,試了無數的法子、追著鳳凰的指引前行,卻總無功而返。」
「為了野望,連自己的女兒都能賠進去?」喉腔乾澀,嗓子都帶了點粗啞,匣奮力揚高頸子,拼著僅存的氣力使勁翻身坐起,再次狠瞪向依舊持著上位者那股獨有傲慢的男子,「你這人真是喪心病狂。」
「說笑呢,你得的可是毫無代價可言的永生,你是憑著哪一點對吾說三道四?」也不見惱怒,朱丹王舉步朝前,彎身湊近、笑得一臉人畜無害,「有著令人稱羨的東西就該好好縮在窩裡別亂走,加入協會、向外人傳述蝶的傳說──『香格里拉』、是嗎?以為把永生的傳說留在了裡頭,就一輩子不會有人知道,蝶者你也太過傲慢。」
香格里拉、蒼姬。
「……我曾經想過,只要可以把公蝶除去,不管什麼代價我都願意支付。」永生的秘密從不該向協會以外的人傾吐,他其實是知道的,「但如果對象是你的話,我說什麼都不會把體內的公蝶交出去。」
香格里拉,蒼姬。這個國家不是病了,而是死了,歷代帝王受永生之欲所驅使,家不家、國不國,連以血脈相繫之子都能毫不猶豫地犧牲拋捨。
匣以從未有過的冰冷眼神望向朱丹王帶笑的眉眼,他無法猜透對方所言究竟是概念上的情報得知,抑或那座美麗的玻璃帷幕之國已遭毒手,而後者僅是笑笑地說了句「這事還輪不到你來決定」後便退離了籠牢,後頭待命的術士群以掌攤冊,低喃起難能聽明的語句,字字咒言彼此交疊繁繞,那鑿於石牢地面的咒陣泛開一片青慘白光,就見白光聚攏凝集為戟身形貌,匣還來不及反應,光之戟便以迅雷之姿洞穿胸口,劇痛襲上四肢,胸口並未見血卻能聽聞不明的嚎啕,他幾乎以為那是公蝶的嘶吼聲,而意識更越發混濁不堪。
當近乎將四肢擰絞扳折的痛楚全數自胸口聚集至右腕,整圈繞環似地脹疼緊繃,匣在最後一絲意識被劇痛掩埋之際,聽到了朱丹王的高聲謾罵和術士不知所措的哭泣聲,最後是地裂天崩的昏眩侵襲,右腕傳來炸裂般的灼傷感,他幾乎是嘶吼出聲,跟隨瞬間消弭的疼痛一同暈了過去。
×
風愣愣地看著前一秒莫名碎裂的風鈴,飛竄的細小瓷片劃破頰肉漫下一線紅流,他卻是毫無知覺地瞪著那墜落的殘破鐵枝,凌亂鬆散、跌躺一地,像極了人體自高空墜落後的體態,彎扭而支離破碎;意識到此,風幾乎是慌亂著起身,腳趾碰到桌腳、肩膀磕上門框都沒能讓他止下急走的步伐,他在這間住了快三十年的老房子裡跌跌撞撞著奔向門口,鞋子都沒能套全便一把拉開大門。
眼前,一名灰燼色的少女背著黑檀木箱子,暗橙色的左眼有著平靜的訝異。
「小、小髑髏?」
「看來小風已經知道些什麼了。」
少女的語調平穩而不帶有絲毫情緒,灰燼色的髮襯著背後暗沉沉的天空,連同吐出的話語都像即將砸下的滂沱大雨。這真是風這輩子,唯一一次希望對方什麼都別說、最好千萬別開口──
「小祀帶回的消息,小匣有危險了,你小子和我現在馬上動身前往朱丹國。」
雷聲砸下了,外面是一整片的冬季大雨。
×
×
×
匣對風的第一印象可以說是非常、非常失禮。
但當初的他確實是深深覺得,這孩子恐怕是哪個地方長壞了吧──不管是腦子還是邏輯都是。
否則,僅憑一介肉體凡軀,又怎麼會說出那些讓人不敢奢望的承諾呢?
匣想起了那名將他帶回族裡的男人。有著海洋名字的男人,而當這些年來的過往翻攪回憶,他有時細細思來,似乎也明白了男人最終尋求解脫的理由──
男人是隻擱淺在沙地上的「鯨」,終將脫水而死,就如現下的他一般。那些歲月太過長久,生命卻不若蝶粉斑斕,匣想、或許是因為他本身太過空白青嫩,在最繁華的年月裡得了流離失所的詛咒,眾叛親離、回首蕭條,青春樂章還來不及奏響,休止符便在其上冷硬裁下一片音符,他就像一曲被強迫終止的歌,連嘶聲喊奪都扼殺,最是無趣的一線灰白光暈。
他甚至來不及年輕過,心竟已蒼老的可怕。
因此匣怎麼都無法明白,當年那個年輕繁華的孩子,究竟為什麼願意牽著他的手,說出那些無法持續到永遠的承諾呢?
畢竟他已經走的太遠、也活的太久,心心念念的期待感已斑駁得不像話,他的前頭沒有人,回身遙望依舊滿目荒蕪。
──阿匣,你肯定能找到破除詛咒的方法,我保證。
但他真想告訴他,真想擁抱著他告訴他,我的過去沒有你,我的未來也沒有你,你不在我的身後,我根本找不到你啊。
他真想哽咽著詢問過去那個喚他作梔子花的孩子,你知道阿風在哪裡嗎?我不小心把他弄丟了。
匣睜開了眼,眼前所見是相同的籠牢。
不確定自那日後究竟過了多少時日,他強壓著額側、硬是撐起身子,整座地下石牢黝暗不明,幾處光暈自極遠之處投來,刺入許久未見光明的眼竟引來些許刺痛,匣在乾燥石地上彎弓起身子,勉強甩動痠麻的四肢、繞動頸脖,朱丹王對於預計死去的人還真是一點情面也不留,仗著身為公蝶寄生者早已脫離死亡的範疇,食水不供,放任他越發衰弱,倒也除去獨力逃脫的可能。
努力運轉著昏沉的腦子,匣緩慢分析眼前的狀況,柚木櫃子不在手邊,對外聯繫的可能性全無,當初被攔阻在外的祀是目前最後的希望,前提是她能逃離宮殿並向協會傳送消息,匣從不質疑祀的能力,但面對一干受貪欲所驅使之惡人,他實在無法全然對少女的安危放心。
一個死透的國家不會介意多死一個人。
驀地,一陣重物於地拖拉的摩擦聲響撞擊這死寂的空間。
瞇細了眼,匣暗自咋舌,總不會是朱丹王算準他清醒的時間,打算再次開啟相同的咒陣?逃得了第一次,他可沒信心能逃第二次,就別說現在的思緒似乎因咒陣的緣故而產生暫時性的空洞,他怎麼也想不起當初咒法被強迫性終止的原因,劇痛和嘶吼,越發逼近的拖地聲伴隨刺目光線縮短思考的時間,而匣僅能坐在原地,用掌蓋去大半的視線,阻隔那停在籠牢外頭、過於燦然的光線。
可來者的身分,幾乎使他瞪大了眼睛。
「……公主?」
「您好,蝶者先生。」
因帝者貪念而失了原貌的少女站在鐵欄外頭,怔忡著失神的雙眼,一頭火色長髮映反血色紅光,她一手拖拉著那座柚木櫃身,難以聚焦的視線來回游移數次才勉強抓到匣的位置,這竟令匣莫名想起了香格里拉的少女‧蒼姬,他在少女們最花樣的年歲遇上了她們,一者受蝶所侵擾最終含笑與父親朝前邁進,一者卻是成了帝者尊父邁向永生的養料──思即至此,匣感到無盡的悲哀荒誕,究竟要將人性親情泯滅至何等地步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蝶者先生,有人來找你了。」青嫩的少女嗓子,說著略帶猶疑的發言,公主緩慢偏轉頸脖,看往應是能通向上殿的廊道之盡,一字一句組全匣怎麼也想不起的記憶片段,「大概是你的朋友吧,看起來很冷靜,但渾身散發著殺氣,連帶草原也燒起來了──真可惜,明明那麼漂亮的一雙眼睛,看起來好疲倦、好累。」
愣愣地抓握上右腕,匣拖著飢餓疲憊的身子朝只及自己肩膀高度的少女走近,想像那片野火繁燒草原的景象在這個連人心都死透的國家究竟會是什麼模樣,當地底的石牢鼓吹起了風,喉腔哽咽混合著眼眶酸澀,匣頭一次發現自己竟是那麼地渴望歸去那座永夏的町鎮,那麼、那麼地懷念那個人眼底的草原。
「吶,蝶者先生。」眼前人的呼求幾近與心共鳴,「求求你,去阻止父王好嗎?」
雙眼失神的少女,慘淡著一張青色的臉孔,覆滿黑紋的指掌扣上籠牢大鎖,刺人耳膜的溶蝕聲滋滋作響,竟是將鐵欄悉數酸解殆盡。
×
『我說,這是什麼東西啊?』
眼前的褐髮青年擺出一臉嫌棄至極的表情,指尖拎著他方才塞給他的環狀物。
『這個啊,嗯……沒淨化過的護身符?』
『……阿風你想咒我死你就早說吧。』
『欸別丟別丟!這東西可值錢了!』風一把攔下對方打算把東西扔進垃圾桶的動作,青年此刻的臉上正大大寫了奸商兩字,濃濃的鄙視意味。『這有點難解釋,反正就是個不好淨化的東西,但是戴著它,只要外界詛咒的力量比它還弱,你就可以避開那次的危險。』
那天是匣準備啟程的清晨時分,風一面打著哈欠,一面將某樣黑到連絲光線都無法反射的環交給對方。為了找到這東西,他昨晚可是在地下室翻了整個晚上,連覺都沒睡好又早早爬起來送行。祖父生前遺留下來的蒐藏品種類多到近乎繁雜的地步,就算知道有這東西的存在,風也是花了好些時間才想起實際收放的位置,只能怪小時候的記憶太過薄弱。
匣非常不留情面地挑眉,對黑環的好處依舊抱持懷疑的態度,但不再拒絕風拉過他的手並把環套上右腕的行為。『可是這個邏輯也太奇怪了吧?作用原裡是什麼?』
『簡單來說,它是一個龐大的、被封印的詛咒體,你身上帶著它,其他對你有害的負面能力都會被它反彈掉,因為詛咒有它的區域不加成性。』來回扯動黑環,確定它不會輕易從青年手中脫離,風這才長吁了口氣,慶幸昨晚的熬夜不是在浪費時間。『既然你這次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帶著防身也好,這個詛咒還滿強大的,大概不會有機會讓它壞掉啦。』
『呃,所以是以毒攻毒來著?』
『漂亮!我剛剛說的大概就是那麼一回事!』他為對方的天資聰穎拍拍手,絲毫不意外換回一個白眼,紫晶色的眸光煞是好看。『如果它不小心壞掉了,我家那個對應的風鈴也會跟著碎掉,附帶遠端通知器的功能,拿到賺到,別說我坑你。』
『阿風,你這個烏鴉嘴還是少說兩句……』
友人萬般無奈得抹臉,揚揚手上的黑環算是謝過他的好意,彎身背起柚木箱子時後頸的褐髮微散,露出明顯的骨節,嶙崎像男人長遠步過的路途,整片整片的黃沙遍布,每一處凹谷都是踩實後的痕跡,接續向下蔓延至背脊、腰骨、尾椎,到了終點又再回頭,同一條路子來回奔走,這人踏在自己的脊骨上,每一步都是下了至死的狠力,磕磕絆絆了多年才將那些惶惶不安碾進骨頭裡,與其共生同存久了,嚼在口中的話語才歸為雲淡風輕,沒有誰生來豁達,也沒有過不下去的日子,男人只是在其上擇了個平衡點,繃住心靈的堅韌、時間長了,也就什麼都淡了。
『放心,到時候我們會去救你的。』
──他何曾願意讓說過的話成真?
風冷冷看著眼前尊榮華貴的朱丹王,從未像此刻般無法以理智思考,想到自己擺脫了髑髏的監視,獨身一人打著協會的名號闖入宮殿,已經是連後路都完全斬碎的瘋勁。
「現在立刻交還隸屬於協會的蒐集者‧匣,」他自懷中掏出一顆渾圓的透紅珠子,直徑寬及整個掌心,珠玉以懸浮之姿穩穩在離掌心兩、三公分處飄移,裡頭燃火閃雷頻竄,注意到帝者身旁的術士一瞬間死白的臉色,風緩緩握牢珠玉,幾聲清脆的破殼聲在嘈雜大殿上竟是那般清晰可聞,「或、用整個國家的性命來換取自己一個人的永生──朱丹王,你決定好了嗎?」
「協會的淨化師,你現在可是在吾的土地上頭。」
坐擁無數兵馬的朱丹王噙著溫和笑意,廳堂大殿、華美奢麗,其所尊拜的神體靈鳥翔飛橫跨整片廳頂,帝者抬了手,止下一干欲上前剷除異邦者的侍衛兵眾,一雙狹長鳳眼在聽了術士湊在耳邊的喃語後更加細細瞇起。
「那麼、我們來做個交易。」焰紅帝者開了口,如蠱惑般,掏出一枝雕花菸管,樂得看眼前人立時繃緊了臉部線條,「用那顆能毀滅整個國家的珠子來換回蝶者,淨化師你覺得如何?」
「──阿風!住手!」
當匣拖拉柚木櫃子、依循公主指示順著暗道來到劍拔弩張的大殿,友人冷肅的話語接續朱丹王毫無承諾可言的交易語句,那令他幾乎是強壓著四肢鑽蝕意識的疼痛、放聲大吼,瞬間自隱匿身形的石柱後頭現身。
那個男人背對他,身形挺拔堅毅,匣竟生出一股錯覺,在這相識相守的十年間,他其實從未看清這名擁有溫和笑意的男子,對方在他看來如此年幼,如風一般的男人追不上他行走過的光陰,而年歲將兩人的距離無限拉遠,男人也望不透他的靈魂──但曾幾何時,他也開始看不清對方燦爛懾人的眼神?裡頭春草繁茂、夏樹蓊綠,都是他經歷過的年月,因此他在失神之餘便無視了一切,可他忘了這名不再年輕的淨化師曾如此凝視他,呼喚他一聲梔子花,說他就如這花一般,只看往落日的方向、眼裡沒有光。
是風教會了他,這個世界並非只有絕望。
──但現下的你,怎會如此絕望?
風在那一聲嘶吼下愕然回身,匣對上草綠的眸光,裡頭殺意翻騰、怒意滾燙,他勉強勾起笑容,呢喃了聲我沒事,遠方的男人張了口,匣還來不及聽到隻字片語便再次放聲大吼。
「阿風!小心後面!」
但他慢了一步。
朱丹王的士兵長戟橫掃,硬生生朝風拖舉圓珠的手發動攻擊,風只來得及護住手腕,卻讓唯一的籌碼被朱丹王奪去。
「嘖!」風咋舌,迅速退離士兵的攻擊範圍,他奔向半倚著木箱才能勉強站立的友人,施力撐起對方,「阿匣!你沒事吧!」
「哈,也不能在更糟了。」將半個身子靠向風,匣笑得有些勉強,「那珠子是更危險的詛咒體吧?用整個國家來和我交換,這種事大概也只有你這個黑心商人做的出來。」
說著打趣般的語句,情況實則糟到不能再糟。
「以珠子交換蝶者,交易成立。」將珠子交予術士,朱丹王回過身,以指為引,令眾兵士高舉長戟,「蝶者予你,可『公蝶』必須留下。」
「哈哈、阿匣你錯了,那傢伙才真的是黑心商人。」乾笑幾聲,風皺緊了眉,一頭棕髮凌亂。本就是斷了後路的瘋狂之舉,現下實是計策全無,拖著氣力盡失的匣恐怕連這座大殿都出不去,如果當初別因一時大意失了籌碼,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他現在只求一個突破口,一個能令朱丹王措手不及的突破口──
「──我說你小子怎麼這麼會給人添麻煩。」
過分平靜淡漠的少女嗓音在這方空間兀自響徹,同時一抹灰燼色自大堂頂處墜下,接續鐵線磨擦木頭的刺耳噪音,碰地一聲頓響,雙腳著地的嬌小少女直起身子、站至前方,她毫無懼意地將四周掃視一圈,更平舉右臂將風與匣護在身後,儼然一位護犢的母親。
「小髑髏!」
沒對風的叫喚多做回應,髑髏再次向前踏出一步。停止了時間流動的軀體鎖不住那過分蒼老的眼睛,她靜靜掀起那掩去大半左臉墨色眼罩,輕啟了唇、微啞的嗓子絲毫情緒不存,如凍透的光陰再難激起漣漪。
「你該為此付出代價,崇尚永生的愚者。」
火之目如是說道,睜開了那只凝鍊了亮橙光火的右目。
──浴火重生吧,朱丹國。
×
匣清醒時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軟塌中,潮濕且帶有些許茶香的空氣瀰漫鼻尖,古漁町的海鳥鳴叫一陣陣鑽入深眠的意識,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睜開黏閉多時的眼瞼,接著便放任自己呆愣著盯住天花板不放。眼角視線僅能瞧見蔚藍的天色,劫後餘生的肉體痠麻還未回歸,軀體沉甸甸的、下肢動彈不得,手臂還能勉強移動,半身不遂的可能性一秒閃過腦海又被他驅趕出去,公蝶還好端端的待在體內,這大概只是體力透支的後遺症。
緩慢吸了一口長氣,匣嘗試施力偏轉頸子,意識便跌進整叢的青草色中。
風正看著他。背倚牆面,面目蒼白疲倦,四目相交之際,對方很沉、很沉地眨動眼簾,他幾乎能聽見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如蝶翼拍展的細響,直至男子移動明顯虛軟的身體來到他頭顱那側的方向正坐,匣也僅是轉正臉孔,一語不發。
最後,依舊是風先開了口,用著欠缺水分的聲音,喚了一聲「阿匣」。
匣並沒有回應。他看著男人低垂了頸脖,眼下青紫一片,微收的下頷冒著鬍渣子,他幾乎能細數出對方臉部線條的改變,越發沉穩內斂、只剩那雙眼還柔軟著,於是他無視疼痛、拉下那溫熱的指掌,第二指節兩道浮凸的血色清晰可見,灣流了無數小河的手轉而蓋上他的雙眼,風開始呼喚他的名字,像呼喚來自深淵的夢境那般,匣就這麼想起了對方也曾用過這種自舌尖將名諱抽拉成絲的喚名聲,同十年前那場葬禮別無一二,當時的青年堅毅卻彷徨,被所有人的安慰逼著去看、去面對,最終嘶咬著下唇、低聲嗚咽。
大概只有匣在那一刻明白,眼前這個看似對一切泰然自若的淨化師,其實比任何人都要害怕死亡。
男人彎了身,鼻尖湊在肩窩、頭顱壓放在胸骨處,呼息全掃上耳殼,匣便感到胸口疼痛得心安,即便視線昏暗一片,而風的嗓音漸漸乾澀沙啞,顫抖的力道直直貫入心臟,他於是抬高了雙臂、輕抱住淺棕色的頭顱,對方自喉端發出近乎哀鳴的呢喃。
「我會一直在這裡啊,阿匣。」
匣終於想起了,自己當初為何會不顧祀的極力勸阻,依舊執拗地前往朱丹國打算一探究竟的原因。他用力收緊攬抱的臂膀,彷彿懷裡的男人是一整個世界的重量。
「我知道,所以、阿風──別哭。」
他竟是如此得、渴望能和這個男人一起變老。
風愣愣地看著前一秒莫名碎裂的風鈴,飛竄的細小瓷片劃破頰肉漫下一線紅流,他卻是毫無知覺地瞪著那墜落的殘破鐵枝,凌亂鬆散、跌躺一地,像極了人體自高空墜落後的體態,彎扭而支離破碎;意識到此,風幾乎是慌亂著起身,腳趾碰到桌腳、肩膀磕上門框都沒能讓他止下急走的步伐,他在這間住了快三十年的老房子裡跌跌撞撞著奔向門口,鞋子都沒能套全便一把拉開大門。
眼前,一名灰燼色的少女背著黑檀木箱子,暗橙色的左眼有著平靜的訝異。
「小、小髑髏?」
「看來小風已經知道些什麼了。」
少女的語調平穩而不帶有絲毫情緒,灰燼色的髮襯著背後暗沉沉的天空,連同吐出的話語都像即將砸下的滂沱大雨。這真是風這輩子,唯一一次希望對方什麼都別說、最好千萬別開口──
「小祀帶回的消息,小匣有危險了,你小子和我現在馬上動身前往朱丹國。」
雷聲砸下了,外面是一整片的冬季大雨。
×
×
×
匣對風的第一印象可以說是非常、非常失禮。
但當初的他確實是深深覺得,這孩子恐怕是哪個地方長壞了吧──不管是腦子還是邏輯都是。
否則,僅憑一介肉體凡軀,又怎麼會說出那些讓人不敢奢望的承諾呢?
匣想起了那名將他帶回族裡的男人。有著海洋名字的男人,而當這些年來的過往翻攪回憶,他有時細細思來,似乎也明白了男人最終尋求解脫的理由──
男人是隻擱淺在沙地上的「鯨」,終將脫水而死,就如現下的他一般。那些歲月太過長久,生命卻不若蝶粉斑斕,匣想、或許是因為他本身太過空白青嫩,在最繁華的年月裡得了流離失所的詛咒,眾叛親離、回首蕭條,青春樂章還來不及奏響,休止符便在其上冷硬裁下一片音符,他就像一曲被強迫終止的歌,連嘶聲喊奪都扼殺,最是無趣的一線灰白光暈。
他甚至來不及年輕過,心竟已蒼老的可怕。
因此匣怎麼都無法明白,當年那個年輕繁華的孩子,究竟為什麼願意牽著他的手,說出那些無法持續到永遠的承諾呢?
畢竟他已經走的太遠、也活的太久,心心念念的期待感已斑駁得不像話,他的前頭沒有人,回身遙望依舊滿目荒蕪。
──阿匣,你肯定能找到破除詛咒的方法,我保證。
但他真想告訴他,真想擁抱著他告訴他,我的過去沒有你,我的未來也沒有你,你不在我的身後,我根本找不到你啊。
他真想哽咽著詢問過去那個喚他作梔子花的孩子,你知道阿風在哪裡嗎?我不小心把他弄丟了。
匣睜開了眼,眼前所見是相同的籠牢。
不確定自那日後究竟過了多少時日,他強壓著額側、硬是撐起身子,整座地下石牢黝暗不明,幾處光暈自極遠之處投來,刺入許久未見光明的眼竟引來些許刺痛,匣在乾燥石地上彎弓起身子,勉強甩動痠麻的四肢、繞動頸脖,朱丹王對於預計死去的人還真是一點情面也不留,仗著身為公蝶寄生者早已脫離死亡的範疇,食水不供,放任他越發衰弱,倒也除去獨力逃脫的可能。
努力運轉著昏沉的腦子,匣緩慢分析眼前的狀況,柚木櫃子不在手邊,對外聯繫的可能性全無,當初被攔阻在外的祀是目前最後的希望,前提是她能逃離宮殿並向協會傳送消息,匣從不質疑祀的能力,但面對一干受貪欲所驅使之惡人,他實在無法全然對少女的安危放心。
一個死透的國家不會介意多死一個人。
驀地,一陣重物於地拖拉的摩擦聲響撞擊這死寂的空間。
瞇細了眼,匣暗自咋舌,總不會是朱丹王算準他清醒的時間,打算再次開啟相同的咒陣?逃得了第一次,他可沒信心能逃第二次,就別說現在的思緒似乎因咒陣的緣故而產生暫時性的空洞,他怎麼也想不起當初咒法被強迫性終止的原因,劇痛和嘶吼,越發逼近的拖地聲伴隨刺目光線縮短思考的時間,而匣僅能坐在原地,用掌蓋去大半的視線,阻隔那停在籠牢外頭、過於燦然的光線。
可來者的身分,幾乎使他瞪大了眼睛。
「……公主?」
「您好,蝶者先生。」
因帝者貪念而失了原貌的少女站在鐵欄外頭,怔忡著失神的雙眼,一頭火色長髮映反血色紅光,她一手拖拉著那座柚木櫃身,難以聚焦的視線來回游移數次才勉強抓到匣的位置,這竟令匣莫名想起了香格里拉的少女‧蒼姬,他在少女們最花樣的年歲遇上了她們,一者受蝶所侵擾最終含笑與父親朝前邁進,一者卻是成了帝者尊父邁向永生的養料──思即至此,匣感到無盡的悲哀荒誕,究竟要將人性親情泯滅至何等地步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蝶者先生,有人來找你了。」青嫩的少女嗓子,說著略帶猶疑的發言,公主緩慢偏轉頸脖,看往應是能通向上殿的廊道之盡,一字一句組全匣怎麼也想不起的記憶片段,「大概是你的朋友吧,看起來很冷靜,但渾身散發著殺氣,連帶草原也燒起來了──真可惜,明明那麼漂亮的一雙眼睛,看起來好疲倦、好累。」
愣愣地抓握上右腕,匣拖著飢餓疲憊的身子朝只及自己肩膀高度的少女走近,想像那片野火繁燒草原的景象在這個連人心都死透的國家究竟會是什麼模樣,當地底的石牢鼓吹起了風,喉腔哽咽混合著眼眶酸澀,匣頭一次發現自己竟是那麼地渴望歸去那座永夏的町鎮,那麼、那麼地懷念那個人眼底的草原。
「吶,蝶者先生。」眼前人的呼求幾近與心共鳴,「求求你,去阻止父王好嗎?」
雙眼失神的少女,慘淡著一張青色的臉孔,覆滿黑紋的指掌扣上籠牢大鎖,刺人耳膜的溶蝕聲滋滋作響,竟是將鐵欄悉數酸解殆盡。
×
『我說,這是什麼東西啊?』
眼前的褐髮青年擺出一臉嫌棄至極的表情,指尖拎著他方才塞給他的環狀物。
『這個啊,嗯……沒淨化過的護身符?』
『……阿風你想咒我死你就早說吧。』
『欸別丟別丟!這東西可值錢了!』風一把攔下對方打算把東西扔進垃圾桶的動作,青年此刻的臉上正大大寫了奸商兩字,濃濃的鄙視意味。『這有點難解釋,反正就是個不好淨化的東西,但是戴著它,只要外界詛咒的力量比它還弱,你就可以避開那次的危險。』
那天是匣準備啟程的清晨時分,風一面打著哈欠,一面將某樣黑到連絲光線都無法反射的環交給對方。為了找到這東西,他昨晚可是在地下室翻了整個晚上,連覺都沒睡好又早早爬起來送行。祖父生前遺留下來的蒐藏品種類多到近乎繁雜的地步,就算知道有這東西的存在,風也是花了好些時間才想起實際收放的位置,只能怪小時候的記憶太過薄弱。
匣非常不留情面地挑眉,對黑環的好處依舊抱持懷疑的態度,但不再拒絕風拉過他的手並把環套上右腕的行為。『可是這個邏輯也太奇怪了吧?作用原裡是什麼?』
『簡單來說,它是一個龐大的、被封印的詛咒體,你身上帶著它,其他對你有害的負面能力都會被它反彈掉,因為詛咒有它的區域不加成性。』來回扯動黑環,確定它不會輕易從青年手中脫離,風這才長吁了口氣,慶幸昨晚的熬夜不是在浪費時間。『既然你這次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帶著防身也好,這個詛咒還滿強大的,大概不會有機會讓它壞掉啦。』
『呃,所以是以毒攻毒來著?』
『漂亮!我剛剛說的大概就是那麼一回事!』他為對方的天資聰穎拍拍手,絲毫不意外換回一個白眼,紫晶色的眸光煞是好看。『如果它不小心壞掉了,我家那個對應的風鈴也會跟著碎掉,附帶遠端通知器的功能,拿到賺到,別說我坑你。』
『阿風,你這個烏鴉嘴還是少說兩句……』
友人萬般無奈得抹臉,揚揚手上的黑環算是謝過他的好意,彎身背起柚木箱子時後頸的褐髮微散,露出明顯的骨節,嶙崎像男人長遠步過的路途,整片整片的黃沙遍布,每一處凹谷都是踩實後的痕跡,接續向下蔓延至背脊、腰骨、尾椎,到了終點又再回頭,同一條路子來回奔走,這人踏在自己的脊骨上,每一步都是下了至死的狠力,磕磕絆絆了多年才將那些惶惶不安碾進骨頭裡,與其共生同存久了,嚼在口中的話語才歸為雲淡風輕,沒有誰生來豁達,也沒有過不下去的日子,男人只是在其上擇了個平衡點,繃住心靈的堅韌、時間長了,也就什麼都淡了。
『放心,到時候我們會去救你的。』
──他何曾願意讓說過的話成真?
風冷冷看著眼前尊榮華貴的朱丹王,從未像此刻般無法以理智思考,想到自己擺脫了髑髏的監視,獨身一人打著協會的名號闖入宮殿,已經是連後路都完全斬碎的瘋勁。
「現在立刻交還隸屬於協會的蒐集者‧匣,」他自懷中掏出一顆渾圓的透紅珠子,直徑寬及整個掌心,珠玉以懸浮之姿穩穩在離掌心兩、三公分處飄移,裡頭燃火閃雷頻竄,注意到帝者身旁的術士一瞬間死白的臉色,風緩緩握牢珠玉,幾聲清脆的破殼聲在嘈雜大殿上竟是那般清晰可聞,「或、用整個國家的性命來換取自己一個人的永生──朱丹王,你決定好了嗎?」
「協會的淨化師,你現在可是在吾的土地上頭。」
坐擁無數兵馬的朱丹王噙著溫和笑意,廳堂大殿、華美奢麗,其所尊拜的神體靈鳥翔飛橫跨整片廳頂,帝者抬了手,止下一干欲上前剷除異邦者的侍衛兵眾,一雙狹長鳳眼在聽了術士湊在耳邊的喃語後更加細細瞇起。
「那麼、我們來做個交易。」焰紅帝者開了口,如蠱惑般,掏出一枝雕花菸管,樂得看眼前人立時繃緊了臉部線條,「用那顆能毀滅整個國家的珠子來換回蝶者,淨化師你覺得如何?」
「──阿風!住手!」
當匣拖拉柚木櫃子、依循公主指示順著暗道來到劍拔弩張的大殿,友人冷肅的話語接續朱丹王毫無承諾可言的交易語句,那令他幾乎是強壓著四肢鑽蝕意識的疼痛、放聲大吼,瞬間自隱匿身形的石柱後頭現身。
那個男人背對他,身形挺拔堅毅,匣竟生出一股錯覺,在這相識相守的十年間,他其實從未看清這名擁有溫和笑意的男子,對方在他看來如此年幼,如風一般的男人追不上他行走過的光陰,而年歲將兩人的距離無限拉遠,男人也望不透他的靈魂──但曾幾何時,他也開始看不清對方燦爛懾人的眼神?裡頭春草繁茂、夏樹蓊綠,都是他經歷過的年月,因此他在失神之餘便無視了一切,可他忘了這名不再年輕的淨化師曾如此凝視他,呼喚他一聲梔子花,說他就如這花一般,只看往落日的方向、眼裡沒有光。
是風教會了他,這個世界並非只有絕望。
──但現下的你,怎會如此絕望?
風在那一聲嘶吼下愕然回身,匣對上草綠的眸光,裡頭殺意翻騰、怒意滾燙,他勉強勾起笑容,呢喃了聲我沒事,遠方的男人張了口,匣還來不及聽到隻字片語便再次放聲大吼。
「阿風!小心後面!」
但他慢了一步。
朱丹王的士兵長戟橫掃,硬生生朝風拖舉圓珠的手發動攻擊,風只來得及護住手腕,卻讓唯一的籌碼被朱丹王奪去。
「嘖!」風咋舌,迅速退離士兵的攻擊範圍,他奔向半倚著木箱才能勉強站立的友人,施力撐起對方,「阿匣!你沒事吧!」
「哈,也不能在更糟了。」將半個身子靠向風,匣笑得有些勉強,「那珠子是更危險的詛咒體吧?用整個國家來和我交換,這種事大概也只有你這個黑心商人做的出來。」
說著打趣般的語句,情況實則糟到不能再糟。
「以珠子交換蝶者,交易成立。」將珠子交予術士,朱丹王回過身,以指為引,令眾兵士高舉長戟,「蝶者予你,可『公蝶』必須留下。」
「哈哈、阿匣你錯了,那傢伙才真的是黑心商人。」乾笑幾聲,風皺緊了眉,一頭棕髮凌亂。本就是斷了後路的瘋狂之舉,現下實是計策全無,拖著氣力盡失的匣恐怕連這座大殿都出不去,如果當初別因一時大意失了籌碼,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他現在只求一個突破口,一個能令朱丹王措手不及的突破口──
「──我說你小子怎麼這麼會給人添麻煩。」
過分平靜淡漠的少女嗓音在這方空間兀自響徹,同時一抹灰燼色自大堂頂處墜下,接續鐵線磨擦木頭的刺耳噪音,碰地一聲頓響,雙腳著地的嬌小少女直起身子、站至前方,她毫無懼意地將四周掃視一圈,更平舉右臂將風與匣護在身後,儼然一位護犢的母親。
「小髑髏!」
沒對風的叫喚多做回應,髑髏再次向前踏出一步。停止了時間流動的軀體鎖不住那過分蒼老的眼睛,她靜靜掀起那掩去大半左臉墨色眼罩,輕啟了唇、微啞的嗓子絲毫情緒不存,如凍透的光陰再難激起漣漪。
「你該為此付出代價,崇尚永生的愚者。」
火之目如是說道,睜開了那只凝鍊了亮橙光火的右目。
──浴火重生吧,朱丹國。
×
匣清醒時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軟塌中,潮濕且帶有些許茶香的空氣瀰漫鼻尖,古漁町的海鳥鳴叫一陣陣鑽入深眠的意識,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睜開黏閉多時的眼瞼,接著便放任自己呆愣著盯住天花板不放。眼角視線僅能瞧見蔚藍的天色,劫後餘生的肉體痠麻還未回歸,軀體沉甸甸的、下肢動彈不得,手臂還能勉強移動,半身不遂的可能性一秒閃過腦海又被他驅趕出去,公蝶還好端端的待在體內,這大概只是體力透支的後遺症。
緩慢吸了一口長氣,匣嘗試施力偏轉頸子,意識便跌進整叢的青草色中。
風正看著他。背倚牆面,面目蒼白疲倦,四目相交之際,對方很沉、很沉地眨動眼簾,他幾乎能聽見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如蝶翼拍展的細響,直至男子移動明顯虛軟的身體來到他頭顱那側的方向正坐,匣也僅是轉正臉孔,一語不發。
最後,依舊是風先開了口,用著欠缺水分的聲音,喚了一聲「阿匣」。
匣並沒有回應。他看著男人低垂了頸脖,眼下青紫一片,微收的下頷冒著鬍渣子,他幾乎能細數出對方臉部線條的改變,越發沉穩內斂、只剩那雙眼還柔軟著,於是他無視疼痛、拉下那溫熱的指掌,第二指節兩道浮凸的血色清晰可見,灣流了無數小河的手轉而蓋上他的雙眼,風開始呼喚他的名字,像呼喚來自深淵的夢境那般,匣就這麼想起了對方也曾用過這種自舌尖將名諱抽拉成絲的喚名聲,同十年前那場葬禮別無一二,當時的青年堅毅卻彷徨,被所有人的安慰逼著去看、去面對,最終嘶咬著下唇、低聲嗚咽。
大概只有匣在那一刻明白,眼前這個看似對一切泰然自若的淨化師,其實比任何人都要害怕死亡。
男人彎了身,鼻尖湊在肩窩、頭顱壓放在胸骨處,呼息全掃上耳殼,匣便感到胸口疼痛得心安,即便視線昏暗一片,而風的嗓音漸漸乾澀沙啞,顫抖的力道直直貫入心臟,他於是抬高了雙臂、輕抱住淺棕色的頭顱,對方自喉端發出近乎哀鳴的呢喃。
「我會一直在這裡啊,阿匣。」
匣終於想起了,自己當初為何會不顧祀的極力勸阻,依舊執拗地前往朱丹國打算一探究竟的原因。他用力收緊攬抱的臂膀,彷彿懷裡的男人是一整個世界的重量。
「我知道,所以、阿風──別哭。」
他竟是如此得、渴望能和這個男人一起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