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觥酒觴,炎帝的酒宴夜夜笙歌,舞姬縱情肆意著纖腰婀娜,胡管笛蕭奏響了苛刻百姓血肉換得的歌,挑掀百官表層假皮下最陋不堪言的貪婪,而性慾情慾交疊開綻出漿果色的肥美花朵,根紮在這片大地上、埋入平民沃墾的田埂底,吸吮啖食著連白骨都不放過,瞧著華美宮廷長了張尖齒外露的嘴,嚙斷頸項再尋至背脊處──正謂苛政猛於虎,炎國卻是食人不吐骨。
含蠻兒蹲踞在這水中庭的外處,窗櫺邊際那翻飛的水楊柳恰巧成了最適當的掩蔽,尚不及成人臂長的枝幹僅能支撐他稍嫌清瘦的身子,許是一點過大的折騰都有枝斷落水的危機。
楊柳長青,蓊綠葉柳篩洗著宴設內音域拔高的樂曲,僅餘些許似哀鳴般嗚咽著曲兒,連同底層翻攪的靜謐都掩作柳聲。他只覺實實在在得絲竹膩耳,若自耳內澆灌稠蜜,阻得心音難明、呼求卻是震耳欲聾,心底頭的獸嘶吼扯咬,搗亂魔化之終必然的腥血貪慕,理智磨壓過癲狂那緊繃的弦,含蠻兒驀地感到自己從未如此清醒,彷彿一夢黃粱。
他攤展掌心,柳絮撫弄青血浮突的肉身,月色映開水面恍似鏡明,柔波弄皺頹靡的倒影硬是將庭內亮晃屈成一付惹人憐愛的樣貌,含蠻兒垂首低望,瞅見一張陰晦蒼白的臉,春水盪漾般凝為可親可怖的顏面,若掌肉無數次擦磨下反覆新生的醜陋繭痕,黏了血、滋長炎國腐敗驟生,他也就披了張腥味四溢的皮相,尚不如愛刀‧渾沌擁著魔性扭作羅剎的純然墨色,他的身子還殘有空白的影,才顯得夜魅張狂。
光芒尚且柔亮,人本黑暗卻是無處不生。軟穠童音趁著柳簾掀起的同時肆無忌憚地闖入,少年太子以肘臂壓欄,半撐出延廊的身子纖細而傲骨,那張俊秀臉蛋襯著當前月色笑開粉紫雲霞,像風雨欲臨前海天一線迸散的光景,揪緊海民的心跳。
「貴為太子,擅離筵席,你的把柄我也掌握不少。」含蠻兒眉眼輕抬,掃過孫雨掩盡悲恨癡嗔的虛妄笑靨,湛青龍袍奢華內斂著少年足以顛反綱紀的冷色鋒芒,聰穎積攥為眼尾瞇起的寒冽,「失了個女人,卻激起整世愛恨情仇,當真是紅顏禍水、再笑傾國。」
聞言,孫雨拉聳了肩胛,唇邊笑意更甚,「你大概不明白在汙泥裡探得一塊煙青玉的喜悅,那曾是我所以為最珍貴的寶藏。」他掀起綠簾的手舉了舉酒杯,玉醇揚灑,少年頸脖昂抬一飲而盡,翻身上欄柱之際五指鬆滑,青銅酒樽歪斜墜入湖心的聲響細弱如眨眼片瞬,閉而睜展的分秒能自雞啼至鴉鳴,陣濺的漣漪疊不出巨浪咆哮。
而柳條自孫雨背後閉合,隔開一處與燈紅酒綠紛擾相接的秘地,含蠻兒自對方眼底見著了燦雷乍現,燒開成片星火燎原的戲謔姿態,是個還不會愛就已擁抱武器的孩子,是個來不及愛就被剝奪資格的少年,他竟覺這名坐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年少太子如此可笑,茁芽的夢擬作豪氣千雲的悖態,大仁大義被割捨棄置於愛憎之塚,吐露的言語是毒氣的花,引著豪傑跟隨卻將劍尖抵於其胸膛。
「真該讓北牢那群滿口仗義的盲人見見你這副模樣。」
「哎,尋得的寶貝被硬生生奪走的感覺是很糟的,就說了你這莽夫不懂、難解釋。」孫雨似是醉了酒,嚷嚷的語句繁鎖了起來。
含蠻兒揚手,遞出掛在腕處的酒壺,不及純釀甘美卻是十足烈口,他瞅著少年豪飲之姿,淡漠地問了句。「若是握在手裡不顯踏實,扔了又覺可惜,太子咋辦?」
孫雨挑眉,蓄滿烈酒的唇畔勾起人性盡失的殘謔笑意,像那一日抹上庸脂俗粉的女人立在少年跟前,用著千迴百轉的柔膩嗓音輕訴「喚我東宮娘娘」時所焚起的灼燙清明,含蠻兒默看酒壺被高高揚起,下一秒便碎在延廊上,漫流的酒液掙扎成一幅瀕死的圖像,年輕太子凝視它、指著一地不復以往,自喉端擠壓磨碾而出的嗓音僅是低訴帝家無情。
「──那便一毀至之。」
因為自己無法擁有,因此旁人也別想擁有,帝家血脈即是控有天下的象徵,親族相殘、手足互忌,含蠻兒處在這齷齪汙流中過久,刨開的皮表下連心都濁濘成一烏黑團塊,而噴吐氣息若瘴癘,逼得嘴角撐出乖戾的笑。
他忽地想起自己也說過這般驕傲自滿的話,僅只是數年前的事,畫面卻難辨似水中影,硬是去懷念就扯得意識絞痛不堪,聽聞破碎聲而趕來的宮廷衛士、那雜沓奔至的腳步聲似馬蹄不歇,他聽到了一聲「殿下」、以及瞅見自己時眾人下意識喊出的「將軍」,過分飄搖的名詞在聽覺上擰了一記,含蠻兒便輕易捕捉到自北方滾滾襲來的嗓音,竟同回憶底那聲嘆笑如出一轍。
「怎麼?你笑什麼來著?」
「我只是在想──莫過我們會是同路人。太子殿下。」
×
含蠻兒從很早以前就覺得,認識那男人、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失誤。
「大將軍,我說咱們到底還要在這天寒地凍的鬼地方待到什麼時候?」
「你若再不止去這毫無意義的追問,我今兒個就把你砍了湊合著當晚宵的野味!」
裹著單薄披風的青年一回身,狠狠瞪向這些天的惱人來源,當真恨不得封了對方話癆似的嘴以求耳根清靜。而被下達威脅的另一名青年也僅止是哈哈大笑了幾聲,身著厚裘的魁武身子擺出個使人發怒的過招手勢,逼得前者只得再次怒目相視。
天山的雪在這轉夏的氣節裡仍舊萬雪從容,一步子一坑窪,導致前行的路途險峻非常,不知下一步踩不踩得著實地,惶恐於被萬千白瀑遮掩的裂隙就在自個兒將踏下的位置,若真跌下去定是必死無疑,在這十里無一戶的地處,喊啞了聲音也沒人會應上一聲;雖說要安安穩穩走過這一遭也並非難事,但積壓在腳掌背上的雪量卻是沉得令人難以抬高腿部,青年倆人僅能在雪淹膝頭的情況下嘗試跋涉,而晌午的溫度拍打在背上,磨膩出毫無實質作用的微溫,吸吐的氣息隔過一層布料仍享有刺痛胸腔的低冷,頂頭猛地一陣鷹鳴呼嘯,領頭青年下意識昂首,視線順著飛竄殘影抽遠,瞬時天藍一色、遠山難見。
含蠻兒粗略估量以這等慢速前進,待他們行至預定的落腳處恐怕已是夜半時分,進度遠比他打算避開的那隊人馬要落後許多,也不枉他挑了條難走的遠路,避人耳目之時也能自背後殺他們個措手不及;若考慮到對方事先設下埋伏的可能性,他倒是自負有能避開一切預設陷阱的能力,也理所當然的相信背後那數日前剛調入自個兒麾下的新兵也有這點水準,畢竟他含蠻兒的師可不是靠關係打點就能隨意編入。
此次的行動實屬隱避,若非是經太子之手親自交付,含蠻兒怕是死也不會相信堂堂炎國竟會信那孩兒朗朗上口的坊街民謠,甚至為此將遠在邊關戍守的他召回,就為確保這僅炎帝和太子二人知曉的密令能確實執行。
蓮開幾重,天山的雪兒千年難溶,尋華的路子百年無蹤
雪蓮八重,人兒的心緣十年難從,求蓮的念頭一年無崩
盼那雪蓮幾世兒開?人願深深何重重,得蓮便可願逍遊
雪蓮千年,一開一願。
而他被授予的密令便是奪下那完願雪蓮,將其送回無極宮──含蠻兒當真不知是該疑那能活千年的雪蓮花是否成精成魔,還是該信那勞心太子已為扶持炎國百年興盛而無所不用其極。但當他瞧見大路棧道上有被刻意消抹的足跡時便留上了心神,果不其然在步入山巔後的某個夜裡即探得一隊帶有段國饒膩口音的人馬在十箭地處紮營,為此他選而連夜改走上未被闢清的小徑,一路僅憑夜空星子的升落來確認行進的方位。
在他們進入這無實質路徑的漫雪地處後已過三日有餘,含蠻兒估摸著大概今日入夜便能抵達天山上唯一一座能暫且補給的小村落,而據太子所言,這村子立場中立、不歸順任一邦國,更自詣為「天山守靈人」,謠傳自第一家國興起之初就已駐守在這千雪野嶺。
「那麼,照當今炎帝這個性,怎麼可能放任荒山上的小村子橫行至此?」身後的青年如是問道。
隨行的青年名喚葉,生了極高的個子和刀鑿般的剛毅臉孔,笑起來的模樣颯爽豪邁,性格有些大而化之,憑那不會算計的心思也不知是怎麼熬過宮裡的明爭暗鬥,也就更不明白太子究竟為什麼要在這次的行動裡安上這枚棋子。含蠻兒瞥了眼對方背上用厚布包裹嚴實的長柱狀物,他估計那是把槍、還是把極好的槍,槍頭恐三呎有餘,剩餘的七呎槍身遠高過葉的身子。於是他猜著太子殿下許是看上了那把槍的什麼,希望這小兵在關鍵時刻搭個把手、助他奪蓮。
但誰知道這小子能派上什麼用場,含蠻兒對不是手把著手、親自操練提攜過的新手根本不抱期待,只當領個會移動的人型肉盾,有暗箭能捉來擋著做緩衝,不太礙事兒,就是話多了點、腦子笨了點。
「若真滅了那村子,恐怕我得提自個兒的人頭去給殿下覆命。」含蠻兒如此答道,又覺得似乎少講了什麼,歪頭思索一陣便自己擊了個掌,回頭衝著背後的小兵淺淺一笑。
「──啊、還得算上你的人頭。」
×
老人拉著椅子,椅腳梭磨在磚造的地板上響出擠壓似的聲,在一片漆黑的屋子裡倒像是連續性的咆哮,沒有光溫進駐的昏哀色調,屋子底鬧騰著浮華的名諱使數千年來依歸了爭歃喧奪的語言執端地周而復始,愚者如他只得頹壓著肩坐上寬大木椅,稀疏斑白的髮雜散在肩梢和眉角上,掩了雙灰敗空茫的眼,裡頭綻散著草青色的光;他驀地想點上盞燈,渴望能溶去天山上的冷,他生在這兒、長在這兒,育養過多個孩兒,但卻全和自己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一塊兒走了,睡在這天山雪底的不知哪一處,僅剩個孫兒被救了回來,他便喚這孩子「蘇南依古」,意思是「山的孩子」,幸好天山沒帶走他,幸好天山還認得這是「持蓮者」的後嗣,奪了便絕後了。
天山雪線上的小村是守靈人的家國,不滿百人的小村落守著上了山卻沒能歸家的靈魂,守靈人不造墓,但會將尚能找著殘骸的屍骨埋在第一束日色灑落的山巔上,他們在上方播下種子,春暖時或許有幸可以發芽,開成一叢叢精小溫婉的花,就像那些被洗透的精魄一樣。
守靈人待在這天山上已有五千多年,他們護著未走遠的靈魂稚子,同時也守著第五代的持蓮者直至性命終焉,持蓮者是他們長久以來始終堅守中立的淵源,也是各個家國密傳默認的古遠血脈,雪蓮千年不僅僅是軟在孩童口中的歌謠,更是歷代興衰已來未曾失傳的神跡,世代遞嬗甚是國號更迭,卻沒有誰會錯算千年即滿、雪蓮花開。
老人卻只覺這名號太重了,壓得一身老骨頭彎折直不起身,像這天山上的冷、凍人,不是傷在膚表上,是直直凍透到骨子裡的疼,渾身痠軟不已可沒法子能治。早年他會想這名號威撼震天的模樣,只有他能知曉雪蓮誕生的地處,只有他能喚得雪蓮花開,然而直至今日,他卻只想問那雪蓮何以挑得他老態龍鍾的時限才願意開花?若他早些死了呢?若他沒來得及將持蓮者的歷史口傳下去呢?那這一脈是否當真就死絕在他手上,更別提他在多年前就失了一家妻小,若當時連蘇南依古那孩子都救不回,他這年過半百的老頭子還該擔上什麼名字?
守靈人喚他「持蓮」,他便和這名兒共榮至今,他是五千年來第五代持蓮者,是個已一腳踏入墓地的老頭子,他感到既乏又倦,累到無法思索自己究竟是何人,他瞧著自己在月色下痙攣的枯槁雙手,他勸著自己該睡了即便可能一覺不醒,但心底頭卻持續響動,封閉已久的心扉外有人在抓撓,他明白有什麼要來了,否則鏽蝕多年的胸口不會發出如此淒厲的尖叫。
──叩、叩、叩。
半掩的老目畏顫顫地移向門口,門響三聲,自上、中、下處奔騰,老人掙扎著站起,感覺面部扭曲成自身不熟悉的樣貌,步伐踉蹌地向前走時,他依舊不明白自己是誰。
只是該來的,終是會來。
持蓮者,雪蓮何時花開?
夜半造訪的青年臉畔結霜,冷溫咬著眼眶周圍露出的皮膚像要凍下一層皮。他背擔十呎長柱,啞著嗓音如此問道,眼底有著蔓生的光。
時限尚餘幾日,青年便在這屋子待了幾日,作息還算正規,就是沒看過他哪時休息,老人哄著孫兒去就寢時青年就坐在椅上看似沒打算移到客房,等明兒個天亮就看見青年換了個位置但依舊是精神抖擻,會應聲日安並順道問一句雪蓮何時花開,十呎長柱橫亙在地上、斜躺成妨礙行走的狀態,背帶總是低鉤在他其中一只腳背上,彷彿隨時準備挑起那龐然巨物架起武裝。
蘇南依古清醒的時間只比老人再晚上一刻,會抓耙著亂髮向長輩道早後狠狠瞪視倚站在窗側的青年,就這麼瞪上一整天。蘇南依古是個怕生的孩子,年幼時遭遇的那件事害他凍壞了嗓子,發不出正確的聲音後也就變得不愛說話,但有付細膩的心思和敏銳的直感,頭一次見到青年時僅只是瞪大了眼睛,稚嫩嗓音不甚清晰對著老人喊著「拉薩斯摩達」,然後狠瞪向盤腿坐在椅上的青年,神色猙獰不已。
拉薩斯摩達,狂信者、瘋子。每晚入睡前,在老人眼裡依舊是個孩子的小少年會重複這句話,皺了張小臉求他把對方趕出去,說著很危險、拜託,像是要哭出來般,幾天下來說出的話比過去幾年要多上一倍不止,而他僅能輕撫著那小小的頭顱,低喃句快睡吧、心裡嘶啞著辦不到,他等這天等得太久了,久到幾乎遺忘了他是個持蓮者而他必須活下去、必須活著把持蓮的傳說和任務傳承下去,即便他有時會想,是否就是這股不願失了與世聯繫的堅持才會使持蓮一族糟得千年以來的驚擾,若他們願意捨了這身血脈,許是守靈一族也不必護著他們、受他們拖累,守靈人是天山的子民,而持蓮者是雪蓮的眷族,他們實是無須像天山孕育了雪蓮滋長般捍衛他們,持蓮者的夢太美,何苦人人都栽進去賠去性命致死方休?
老人撫弄孩子細軟的頭髮,算著麻藥開始生效的時間,再過一陣子便是永凍時分,他伸手摳了摳掌背的老皮,揚手一撕便血珠蹦現,冷溫爭先恐後灌入傷處傳開一片麻痺般的疼,疼痛令人清明,他也就有些後悔怎過早將擔負著的使命傳給了這孩子,孩子太過聰慧,直至孕育出下一代持蓮後裔之際都不會忘記這些該當被葬送的神話,但在此刻他真希望這孩子什麼都沒記得過,鏟了那些根就不會春草繁生,別去揹負、別去思索,他太害怕蘇南依古神似通透一切的眼神,明白得過多卻無力扭轉──神話會弄壞這孩子的,因此他得保護好他。
「──持蓮者,雪蓮何時花開?」
沒有轉身,但老人能想像眼底蔓生著光芒的青年站在身後不遠處,手拎著武器的背帶,嘴角噙著狂信者的笑,而他僅是抬了抬眼,瞧見窗外天際一色的墨黑已進逼晨初時分,於是他起身、拉聳了坎肩,與青年擦身之際前者側首輕喃了句「對炎國誓死效忠,是不?」,接著發出一聲短促的笑音。
而他扶壓痠麻的背脊,沉著遲暮近亡的嗓音答道:是的。從多年前開始,便誓死效忠。
老人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拖著這付老朽的身軀攀走上終夢之地,那座守靈人埋葬外來屍骨的地處,行走過的痕跡甚至無法稱路,未天明的冷寒擊打無任何衣料包裹的皮膚,四肢末梢緊縮到發疼,疼到他毫不懷疑如果施力一折能否直接扳下一截手指,何等輕鬆容易又脆弱不堪的一具身體,隨時都會倒下被埋掩為這天山的一部分。
但他明白自己不能停下。青年在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背上擔的十呎巨物也沒耽擱下一絲速度,對方安靜無聲地拉開七步遠的距離,呼吸聲極淺、踩下的步伐卻頗深,窸窣的踏雪足音響在初翻魚白肚的山巔之中,他們彼此沉默著走了段不算短的時間,最後是老人在陡坡上頭壓著膝喘氣,老邁地揚手朝下方跟著停了腳步的青年揮手示意,後者這才縮短兩人的距離,踏上高處後站至一側。
眼前是一方嶙崎巨岩,高餘兩丈,表面多數被雪瀑遮掩卻透折出日色彩光,其實質似乎並非隨地可見的普通岩材,裸露面看似滑潤如玉,盯著同一點切換角度時岩石內裡卻有流質湧動,引人唏噓不已。
老人緩了氣,就見青年蹲身拍著雪地,上揚的臉孔年輕自負,和天山孩子堅毅內斂的性格相異,張狂了旺盛繁複的生命力,如野火焚燃。在心底低咒了句流著火焰血液的炎國人,他緩步靠近瞧不清頂處的巨岩並伸手覆上岩面裸露處,凍人低溫便秒瞬自貼合處襲入百來筋脈,擠壓鑽蝕著體軀各個角落,他感覺額側脹痛不堪似要崩裂,掌背早先撕開的傷處卻在持續緊縮,扯得青血浮凸。
噴吐出一聲悶音,老人察覺在自己即將腐朽的軀殼裡有一股探尋的氣習正遊走著,掐著喉端、撬開唇齒,冷涼空氣灌入溫熱的口腔引得一陣嗆咳連連,他卻明白自己得在這個時刻起聲唱誦,用上在這世間早已失傳無解的語言喚得雪蓮花開。
喑啞地發了聲單音,嗓子卻嘶啞不堪,老人一手使勁按壓浮跳的額側,貼於壁面的另一手更死扣巨岩,他努力讓彈舌的音語自乾澀咽喉震鳴而出,古族謠曲綿密而深黝,詞尾揉拉黏膩為一脈低伏灣流,蓮開一願、誓其無悔,天山巍峨遙遙,先祖捧籽、淌血、豎骨,隱著千年神話遁入萬雪騰飛,他們無求無緣、是為蓮選之民,生是蓮之子死為蓮之從,古曲聲語鑿印於意識底層,觸及蓮息便被輕易翻攪而出,只是這具肉身太過蒼老、太過殘破,尖啞了吐息也拔高不了本該渾厚的音域,生命似被吸吞蠶食而他也的確活得太久了,像直拗不墜的朽葉攀咬年輕的枝幹,老人突然無限懷念起他曾執手多年的妻子,走得太早,把悲傷都留給了他。
原先擾動不安的氣息褪離舌尖,緩慢下探至胸口後順著左上肢逆流入巨岩,岩面一瞬琉華迸現,自嵌實地表的底處漫溢出絲似光流,而那光流若水紋般滲融進岩內開始深緩地湧動並聚攏向上,二呎石岩暈朧著玉色冷光、越接近頂處越發燦然加劇,光色之奪目勝於此刻黎明。老人驀地嘶吼一聲,拔離岩表的掌肉因為冷溫而撕下成片皮肉,喑紅血串崩落溶成一方腥色的湖,但他卻在此同時昂高了頸脖,親見雪蓮千年誕生自那片耀然於白晝的光華之中。
近乎透明的、冰晶色花苞。
天山雪蓮千年,持蓮者的本源。
老人感到雙眼模糊不清似是落了淚,胸腔雀躍著脹痛之際理智卻静得死寂,他聽到窸窣的踏雪聲,青年越過自己欺近巨岩而他選擇緩步退後,靜站至七步遠的距離。眼前青年吹了聲響哨,身形被石岩襯得纖瘦不堪,即便是背上那看著使人心生畏懼的十呎長物也彷彿是一摧即折,對方揚聲問了句「接著怎辦?」,他也就想著自己的確想徒手拆折了這廝。
──最好是從那傲慢的眼睛開始。「不怎麼辦。炎國的將軍。」老人拉出笛哨,在青年回身之際吹響尖銳刺耳的鳴音,接著便是繁重雜沓的步伐聲自身後逼近,五十多名輕甲武者肩積沉雪,凍紅發紫的臉色不知已埋伏多時,他們迅速站開包圍網並將老人掩至更後方的位置,劍、戟、槍、戭四兵器直指朝前,殺意鋭如風刀能剜下一塊血肉。他對上青年淺瞇的狹長鳳眼,輕聲答道:「很多事情便是這麼辦,便成了。」
青年勾了勾唇,不很介懷的輕鬆姿態不知是有恃無恐亦或視死如歸。「老頭,和段國狗賊手把手作了一丘之貉,你這是啥意思來著?」對方輕淺地笑著,淡色眸子傲然猶存卻是一瞬冷意飛竄,老人猛地摀住胸口、膽寒驟生,那視線若尖針,和著後半句「別告訴我你還沒記取教訓」的殘虐脅迫一舉刺入他的心臟。
老人總覺這世上人心當真不暖,偎在一塊兒都是等著一起凍死罷了。因此他便迎上那貌似會饒他不死的年輕目光,說道:「若孫夢當年沒挾持我妻小上山去尋那根本未到時節的千年雪蓮,我或許也不覺這世道糜爛至此有何不妥。」他向段國軍的領頭示意,他承諾過會讓他們帶走天山雪蓮,留著這炎國的小子也只是徒餘心煩而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小子你且莫忘了這番道理。」
在段國軍擺出攻擊姿態之際老人便旋了身,不是見不了生殺畫面的年紀,僅是覺得萬般疲累,如今局面由他一手造成,過不了多久荒淫無度的炎王便將跌下華美的龍椅,他死撐著老命待到今日,毀了年輕卻強大的將軍更如願一解喪親之仇,他還有個青澀聰慧的孫兒能將持蓮的使命持續傳遞下去,他已經太老也太累,而他明白這般利用本源的蓮之子絕無善終之權,但他其實什麼都不求,他只是想念他的妻兒、很想很想,毀了炎國後想必他的孩子在九泉下也會微笑吧?
「──我說,老頭。」
一聲粗鄙叫喚令老人止了步伐,他極其不耐的回身,眼見只要段軍領頭一聲下令便會屍首分家的青年瞅著他,嘴角竟綻開張狂放肆的殘謔笑意,那十呎巨物橫握掌中,揚手一扯布幔遮天,一股不該存於凍寒天山的焚熱風勁颳掃暴騰,掀得段國軍向後退了三步有餘,細看下竟是把紅彤長槍,燒燃著高度熱浪溶了持有者腳下一片雪水蔓延。青年狠勁將槍尾朝身側一紮,頃刻暴雪炸散,一人影自雪堆翻騰躍出,劈手執起十呎長槍便在前方穩下極沉的馬步,壯碩魁武的身子甚至比段國領頭高上一顆腦袋,其神色戰意飛揚。
一切僅在電光石火間,他只能瞋目看著他渴望親手擰斷的青年壓低重心,隻手向腰側探去擺上了拔刀的起手式,眼底盡是嘲弄之意。
「究竟誰是螳螂,誰是黃雀──咱們現在就來見真章。」
×
看那老頭子吃鱉似的震驚神色,含蠻兒就感到心情愉悅。想跟在皇城裡打滾攀爬上來的他比心機比性格扭曲?就憑那點本事,能贏葉這滿腦子找人幹架比試的傢伙都該偷笑了。瞧瞧眼前的傢伙,馬步都快站不住了,也沒見過誰窩在雪裡一天一夜還能這般亢奮想找群架鬥毆。
前方就五十多名人馬,跟半個月前入天山後探得的段國狗賊差不了二、三個人數,許是不耐寒給凍死了也說不定。戰力而言,能稱得上麻煩的也只有那個領頭的,不過也僅是稍稍有些麻煩的程度,高不了其他小兵小將幾個層次,只怕對方來陰的就不好辦了。瞥了眼對方似是淬了毒的暗色兵器,含蠻兒如此思索著,並不十分擔憂。
「是說,我還真沒想過你能找到這地方更乖乖把自己埋進去,還以為你迷路到哪處山溝等著人去救呢。」
「大將軍可得讓我抱怨兩句,您當這些大男人是十三、四歲身輕如燕的小姑娘不成?竟讓我埋在雪地下給人東踩西踏,您要真有這興趣就麻煩您下次自個兒輕裝上陣,老子不幹!」
這邊還在嘗試和領頭的要求任務更換,另一方卻是劍拔弩張,段國軍頭領一時間似是忌憚突然出現的敵國援手,方想揮手指示攻擊就見本該待在後方接受保護的老者發瘋似地尖叫向前然後又被最後防線的部下壓制回去,僅能啞著嗓子厲聲嘶吼「你究竟如何尋到這處!」,雙眼充滿憎惡與痛恨。
含蠻兒發出一聲短促笑音,輕聲細問了句「很難麼?」便在片刻抽刀,愛刀‧渾沌貼實著掌肉好似共生,刀鋒自下而上抽拉之際,凌厲風勁自其中飆射而出,砍入敵者薄軟的輕甲後便將肉身一斬為二,餘勁更持續飛馳直斷了另一人的腦袋,其切口像打磨過般平整。攻勢在頃刻間炸開,他欣賞般看葉提槍,虎臂一揮便斷了一人腰桿,天霸絕凌將會是和他一同威天響徹的名兒,想著那畫面、含蠻兒便開懷地笑了起來,他衝入敵陣直逼那老頭所在的位置,卻見敵國領頭大步一跨阻了去路,他暗唸句不識好歹,單手持刀便格擋下對方雙臂劈壓的大劍,氣力足了但就是個只憑蠻力揮舞的傻蛋,他瞬間收刀後躍閃避,趁著敵手因力前傾之時伸手一壓其肩並借力蹬地而起,以半旋空中的姿態反手朝那後頸處使勁一劃,站穩時便是頭顱落地的聲響,分秒不差。
再次抬手砍出數道氣勁,刀氣馳騁呼嘯伴隨深知其實力差距而爆出的尖叫聲,含蠻兒一面推斷段國國君似乎並不期待得到這東西因此派出的戰力簡直比過家家還值得同情,一面用著閒暇的心思考慮把這刀氣取個好聽的名字;他漫遊似的走著,背後是葉渾厚響亮的暴喝聲,眉眼一掃就劈手握上直逼額側的戟柱,費力一抽硬是奪了過來,渾沌朝其持有者面門招呼時,他拎著長戟化去前方兒戲的攻姿,上臂略微後抽便朝前捅入對方腹腔,順勢於旁一扔,現在站在他眼前的不是那名吵死人的老頭又是誰?
老頭瑟縮著身子,眼底卻鑽透出恨意,含蠻兒覺得這類人真是萬分可悲,手無縛雞之力卻生了顆做夢的心。他伸手扯過對方的坎肩,逼得兩人之間僅剩個拳頭寬的距離,他壓下不算低沉的嗓子,一字一句要讓這人死得其所,「若將千年雪蓮神話流傳至今的是平地的民間童謠,那麼這雪蓮花開的地處,去問問天山上的孩子不也同理可證?」葉的腦袋傻歸傻,要用時也是頗好使的。
老頭子,這世上沒什麼絕對的秘密,日子久了時間長了──什麼都有可能外傳開來,只有你不知道。
老人瞪大早已充斥血絲的眼睛,下一秒竟出乎含蠻兒意料的扯開一抹癲狂笑意,對方瞪著他的眼輕喃了句「拉薩斯摩達」,接著大張枯老乾澀的唇齒,放聲唱出尖銳刺耳的異國語言,其聲韻不同於當今任何家國,卻和幾刻鐘前喚出千年雪蓮的音語如出一轍,但旋律更加弔詭駭人。含蠻兒只覺這老頭怕是被自己搞瘋了,可胸口處持續躁動不安,在他猛地驚覺對方的意圖並回身看往巨岩頂處時,冰晶色的雪蓮竟已開展完全,甚至是載浮空中的狀態,似乎試圖離此地而去。
「葉!蹲下!」
含蠻兒嘶吼一聲、鬆手釋放了老人,他拔腿朝葉的方向奔去,令渾沌在手中舞開一片刀花劍影,各個都朝頸子上抹了乾脆。葉在聽到喊聲時動作並無因此停頓,他揚起透紅著火光燒灼的十呎長槍,槍頭猛地震臂下壓,插入雪地的瞬間暴喝出聲,槍身以體軀作軸,葉紮穩了馬步,扭著腰身掀起整輪雪瀑紛飛,當冰晶觸及蘊燙槍頭時,大量白霧爭先溢散而出,阻了敵者的視線,卻沒擋去含蠻兒願意深信的視野。
他其實什麼也見不著,葉的行徑從不在自己的意料範圍之內,但含蠻兒卻覺在那片霧茫底有雙能直視天理命常的雙眼,他握著渾沌的手緊了緊,毫無猶疑地在衝入霧色的片刻踢地而起,身子躍升向上的同時對上了青年若獸類般足以透穿一切虛偽的目光,裡頭黑壓壓一片卻純燃著對戰意的無限癡狂,何其純粹專直的一個人。
含蠻兒落下,單腳踏上葉蹲踞的肩頭,彎膝的同時他察覺對方已再次抄起天霸絕凌,無須言語和眼神的意會,在他借力竄飛向上之際,腳跟處便是一股熱浪襲來,底下人影單單藉由臂力就將長槍驚掀起風勁暴騰,推擠著他再度高升。
冷風撕扯著臉畔,腳底卻溫暖如潮,他拔刀,在千年雪蓮蓮香撲鼻的瞬間,揮刀將蓮身一斬為二。
斬下的手感似砍入了最上等的絲綢般綿密,蓊鬱著微青草色的雪蓮發出清晰可聞的崩裂聲,原先透散微光的蕊瓣轉瞬黯淡,該是滑膩的花身逐漸石化萎靡,含蠻兒捧住祂,稀弱的暖度遞減、底下的尖叫卻越發刺耳,他踏上為等待他下墜而高舉的天霸絕凌,注意到葉難得猶疑不定的目光後他翻身落地,一把將裂成兩半的石化蓮花扔至老頭腳邊。
老人再次爆出刺耳的尖叫聲,崩潰般撲向半沉入雪地的石蓮,大瞋的眼因驚嚇而緊縮、血絲蹦現,他怪叫著不屬於當今任何家國的語言,音調拔尖且嘶啞難辨,枯老雙手發顫地浮移在石蓮上頭,是不敢置信亦不願相信,待他終於觸上了硬化的、曾經軟柔的凋敗蓮花,看似年過半百的老者喑啞出淒厲哭嚎,他發狂似地抓扯斑白稀疏的頭髮,幾乎像個失了母親的孩子。
含蠻兒瞥了伏趴在雪地的老頭一眼隨即轉回視線。自以為他們只想著奪蓮而不敢傷害雪蓮分毫的心思便是那老頭最大的敗筆。「葉,走了。」他喊了一聲,同時瞧見渾沌刀鋒稠黏了些微泛青芒的汁液,便隨手用衣料抹去,收刀入鞘。
葉依舊凝了付不顯同意的神情,回頭看了老者一陣才追上含蠻兒逐漸遠去的步子。
含蠻兒依舊記得,在他轉身之際,那老者悶溢在雪地裡的嗓音,用著字正腔圓的炎國語言說了句在許多年後才悄然浮現於他心底的話。
──天山持蓮一族詛咒你,永世不得善終。
×
含蠻兒醒了。
他很偶爾時會夢到以前的事兒。最多的是他的弟兄、少部分是他的將軍之名、再更稀少的是他那曾叱吒風雲的驕傲名諱──僅有隻手能數的幾次,他會夢到那個男人曾經年輕的模樣,放肆的姿態、眉眼皺著早生的細紋、喊著他的名字時嗓音擲地有聲,夢境的最後永遠是那線嗓音殷切的喚名聲,喊著大將軍、喚著含蠻兒,最後攪得他頭痛不堪,夢醒時也就忘了記憶的最後究竟走向了什麼結局。
只是這次的夢境卻是安穩沉聲,他醒來時非但沒了一如既往的頭疼欲裂,反而夢景猶新,他憶起了回到無極宮前的那日夜裡,河口的渡船、夏日微熱的空氣,葉皺著張以他個性而言算是陰鬱的臉,月光在他眉間切出一道蔭影,卻襯著那對照子炯然如日。
「我說大將軍,何苦要毀了那東西?」葉抓耙著稻草似的短髮並在他前方盤腿落坐,像歸途這幾天始終思索不出含蠻兒這麼做的理由那般苦惱,「得不到的東西就得不到罷!我看那蓮花也像是要自個兒跑走似的,您又為何那般斬了祂?」
「先不提那時的老頭已半瘋半傻無法提供護全雪蓮的法子,若真要防住那東西不會隨處亂晃、跑到別國手上,最終的手段也僅剩一毀至之。」含蠻兒記得自己僅只是權衡了利弊分析,若非葉還擺著那張越顯憋屈的臉色,他怕是不會說出接下來的問話。「葉,你就說句老實話罷──」
他單肘倚船,另一手卻翻轉了刀身,以斜臥船頭的姿態拔刀直抵盤坐者喉端,一瞬殺意凝人。
──那種能成心成願的玩意兒,莫說你不會想據為己有?
葉瞪大了眼,從嘴裡大大吐出一聲質疑單音,並在下一秒完全無視面前者懾人殺氣地移開刀鋒,接著爆笑出聲。「我說大將軍,您別逗我了!這世上我們能牢握的東西能有多少啊?您且瞧瞧,我、葉的掌心就這般大,或許再比大將軍您大上一點兒,但光是眼前這天霸絕凌就已經抱不下了,哪還敢想說據不據為己有這檔破事!」
眼前人綻著大大的笑臉,毫無陰冷晦暗的負面思維,含蠻兒忽然就覺這人扎眼著,像散入瞳內的砂、像紮進指上的刺,像根小小的針尖兒埋在腦袋裡,該拔除的否則總有一日會出事兒,但他卻催眠著自己還不到時候。
含蠻兒沒打算駁斥葉的論調,實是兩人所思所顧差異甚大,他僅只是放任對方持續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兒,畢竟回到了炎國,這等不以家國利益為優先考量的言論只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他此刻也僅是聽著,聽著葉說自個兒是個莽夫,書讀得不多、不懂什麼大道理,只是覺得既然握也握不牢、抱也抱不住,連背在背上都得使盡氣力,那就只管看著他罷!省得自個兒心煩,他也長得自得其樂、哪兒涼快哪兒發芽,到末了還問上一句:您說是不是?像要徵得他的同意似的。
含蠻兒輕笑了聲並將愛刀移下擱置一邊,沒否認也沒應允,就拿個問句把話題打了回去。
「你當真沒想要的東西?」
「哎、大將軍您好像不許我說謊來著?這是要我怎麼回答您是好。」葉難得僵了臉色,左思右想一陣貌似沒想出個好呼嚨過去的法子,只得從實招來,「我、唉,是有個非常想要的、玩意兒沒錯,但別說握著了,我就是想追也追不上……所以就早早死了那個心,不做夢了。」
含蠻兒想,自己分明很仔細聽那堆不靠譜的話兒,對方的聲音怎就這麼弱了下去,比船行溪川的波流聲要小上幾分,而他又沒什麼在瞧對方的臉色,只怪夜月太美、幾乎拉走了他所有的視線,因此他也無法肯定那純黑眸光中一閃而過的事物能否稱之為渴求,異於對戰意、比武、自由之類的熱切想望,因為那些都握在對方較自己寬大許多的掌心裡了,因此他真想問、那個連葉都追不上的東西,會不會同現下映於他眼底的月色,移了一吋一分便不是相同的景色,所以無法追逐、也無須追逐?
「那到底、會是什麼東西吶?」他於是壓低了嗓音,輕聲問著,卻揚抬了頸脖去觀賞身後的黑夜,浸入溪內的指尖沁涼如水,如那線溫潤的嗓音澆灌他枯敗已久的存生。
「大將軍您聽了可別笑話我啊?」葉如是說著,頓了一陣後才在含蠻兒拉回痠疼的頸子之際搔抓著頰側,然後笑開了他至今都未曾忘記過的、一個很無奈很無奈的笑臉,「我啊、正追著月亮跑呢!」
然而含蠻兒始終沒有告訴他的是,他當時的表情就像在渴求一場永遠不會放棄的夢境一樣。
他是、含蠻兒必須擱淺在心底的一場夢。
必須淺擱著,下不了太沉的力,害怕把名字叫重了就會根植在心底化不開了。
×
北牢的黃沙鋪天蓋地,有時淹著地面都能以指於地作畫,算是為數不多、尚可排解煩憂的法子之一。
葉會在夜晚時,在面著窗、月色能流灑一地的位置,寫著那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的,活像中了術似的,有時就算是月叫上了十來聲也不見得會有半點兒反應,丟了魂的、失了方向和目標。許是他的心不在這裡?像所有被關入北牢的英雄好漢、世事豪傑,他們的心都不在這裡,留在家鄉、牽繫爹娘掌中、臥於愛人懷裡,或是躺仰自一處風景能隨風溢灑,就如他的心灣流匯聚向一方名諱,他不會開口喊出那片月光色的夢,因為做夢的權力早已被自己親手掐滅,求不得人。
因此他常覺得自己冷了、同時也靜了許多,北牢裡的日子單純到近乎無虞,葉很偶爾時會持握著想像中的天霸絕凌操弄槍術,不願生疏了一身好功夫,他的武力不能退、他的霸氣不能減,在修練身子時他會覺得自己其實沒變,他還是那個和天霸絕凌共享威名的葉,但又有時他會想像自己是顆早已破損多年的卵,以為把缺口處壓在底下就瞧不清看不見,天真得盼望自己會有孵化的那天,殊不知一個重擊就能將自己敲碎,讓他想起自己沒了母親、也失了歸依。
葉有時會忘記自己的心在哪裡,只記著不在北牢、卻怎麼也想不起該往何處探尋,他羨慕月還有一盆雛菊能壓放著心思不至於漂泊,因為他不像其他人能清楚自己思憶的彼方或乾脆得丟捨,又或者說他不想同大部分的人一樣到最後只記著要取那孫夢的項上人頭,卻沒有任何事物能使他們心安神凝,然後他就會因此想起自己的心似乎壓躺在一片纖瘦的肩胛上,那付身子對他而言瘦小到能輕易環抱住,所以他才不敢將整個心壓上去,他不怕對方擔不起、而是自己不敢給,所以他才會老找不著自己的心駐紮的位置,因為他的心始終游移未曾落地生根,因此他也真想向新入獄的小兄弟說個明白:你沒有家了,你的爹娘肯定死了。即便他依舊什麼也沒說。
新進來的小兄弟在自己持續叫了他好幾聲「新來的」之後才訥訥地說自己名喚舞,淡褐色的短髮讓他想起了一雙淡色的眼睛,葉便覺得這少年真是個幸福孩子有個能與世共舞婆娑的美麗名字,不用像他一樣終將枯老墜地、掩埋入土後再新生的「葉」也不是原先的樣子。他真怕那個人認不出他現在的樣子。
因此他在心裡對那孩子說著,跳舞吧、歌唱吧,盡情去揮霍你的青春,等待那終將來臨的日子,北牢敞開之時無論在外頭等待的是什麼,若是白晝便向前奔跑,若是黑夜便等待月光,你會有自己的引領之道,不用回望我們分歧拆走的路,就像月會循著花香、他會追逐屬於自己的月亮,沒有人會走上相同的道,但請記著你有個幸福的名字,所以千萬別像他這般傷了自己的夢、一旦碎裂便再也拼湊不全。
──他至今仍在求得原諒,跪在月光下,輕掬一蔟月華盛放。
那些年甭提的破事兒
那時葉和某個權貴子弟幹了一架,是險些要下放蠻荒的地步。
和他幹架的富二少性格得很,說話都從鼻子裡出氣,眼睛活像長在天靈蓋,別人見到他都得仰著他的鼻息過日子,其姿態囂張跋扈,眾人也只萬幸了他不是炎帝的龜兒子,否則日子可比現在要更難受。其實委屈求全呢、倒也是能和和氣氣地相處,但葉那死硬的牛脾氣就挑明著你擺你的高姿態、我作我的野莽夫,見人不打招呼、攔路直接轉頭,話也不屁上一句的態度顯然惹毛了被他人阿諛慣了的富二少,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哪容得這般羞辱,於是天天找葉的簍子鑽,沒事就當個抓耙子或弄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給人扣帽子,只可惜了葉他眼裡原本就沒這屁顛屁顛的少爺,簡直無視得徹徹底底,只差沒把對方當空氣一般直接在走路時給他撞下去。
但玩笑也有開過頭的時候。那天的富二少一如既往瞧見了閒散無事的葉,眼見那莽夫就要轉身全充個眼不見為淨,大少爺一時情急嘴快,罵了個當真是狗娘養的沒爹沒娘沒家教怪不得見了人也不會打招呼當真是、嗚噗呃!
葉在下一秒揍斷了他的鼻樑。
據說那聲音清脆悅耳,許多人萬分扼腕自個兒怎麼當時不在現場。
可惜這感情好了,富二少的官爹爹一狀告到炎帝那兒,說此人觸犯綱紀、以下犯上、危險至極、兇牙利爪,斷不可留其野獸在宮中滋長淫亂之氣,小兒只是個開端,若哪天此廝欺上了陛下您的位置,那才真是黎民百姓的不幸啊陛下!懇請您三思呀!那撲跪上議堂石地的聲響簡直響亮,葉都不禁想吹聲口哨聊表敬畏之意,聽著都痛了。
葉在當時其實也是想著,流放便流放唄,窩在這鳥煙鳥氣的地方頭頂都可以當野菇的溫床,炎國糜爛如斯,坐在王位上的傢伙活像隻七月半進貢的豬公,還是特大尺寸的那種,光是意識到自己被一隻豬公王踩在腳下就覺得萬分不痛快,如果不是自己被纏了雙手還堵了嘴,他真想開口嚷嚷對啊快把老子流放了吧,邊疆地處風景好、喊殺喊打不缺伴,老子不想待在這特臭的地方等著長霉爛掉,快流放老子!
但好景不常、事與願違,偏偏就是有人擋了他的流放之路,阻了他下半輩子的大好風光。
「這事並非他的不是。」
突然迸出的聲音在一片嘈雜的議堂裡顯得脆弱不堪,葉恨恨得瞪過去想說誰這般不識好歹想幫他辯解,卻見發話的是名看似和他同歲數的青年,眨動一雙不似炎國人的淺色眼睛,中性臉孔上鑲了鋒利的五官。青年抬眼,視線狠掃過一幫軟弱無能、攀權附勢的大臣,武人特有的暴虐殺氣壓得眾人頃刻靜謐,青年啐了一聲,行徑之明目張膽讓葉直想幫他拍手叫好。
「下官那天剛好經過那兒,親耳聽到您家公子忒沒家教的罵人沒爹沒娘,人家沒爹沒娘是哪裡惹著您了?沒家的在你們眼裡通通有罪不成?那我真該說打斷鼻樑都算得上客氣,要我就直接揍到他親爹想認屍都得先剝了衣服找胎記!」話語張狂更挑明了顯而易見的脅迫,青年扯下腰間的令牌磅地砸在桌上,大有一付敢拿身家背景說嘴、老子跟你拼命的態勢。
葉在那個瞬間眼眶一熱。人生在世、就求這麼一個好兄弟!哎快把給我鬆綁啊我要去認兄弟!千萬別把我扔邊疆了,這位弟兄今後在哪兒、我葉便跟到哪兒了!只可惜了他支支嗚嗚了半天,綁著他的傢伙們顯然沒法跟他精神溝通好理解他偉大的情操。
這事兒最後在太子孫雨以不想滋事生大的強硬態度下不了了之。葉一被鬆綁,抬頭就想找人,怎奈下堂人數眾多,探頭探腦了半天也沒看到類似的背影,只得暫且扼腕作罷。
舉高了雙臂、拉鬆被綁縛數日的肩膀,葉踏出議堂之時門扉轟然閉攏,眼前是四散奔走的人潮,他用力吸了口久違的自由空氣,接著歎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啊啊,真想跟他幹上一架啊。
說在前面,這是寫手‧玄風的《記炎錄》之二衍創作,下方附上原作連結,歡迎自行品閱
好徒兒,生日快樂!14495字是我對你最真誠的祝福,這東西搞了我一個多月,昨天晚上還見到的今天的太陽,真是特美好的經驗,當下心情竟是啊濛濛亮著的天空真美,彷彿回到指考生涯,看看左方美麗的天空,那是我今早窗外的風景,特美麗(已瘋
說說這篇的開頭,當初我真不知道要寫什麼,於是我便找我老弟問個靈感,老弟說「便去尋仙島吧!」,我說「什麼?你當真?」,看了老弟萬分肯定的表情於是便誕生了這個尋找雪蓮的故事,雖然事後老弟知道了仙島梗不被採用時還說我不識好歹,但如果我真的寫他們兩個去尋仙島,絕對不是快一萬五千多字可以解決的東西,因為光這篇我就因為時間因素砍掉了很多合理化的敘述,回頭潤稿時發現天啊原本打算寫的東西根本只寫了七成,剩下三成通通餵給死線了(掩面
我挑了個自己很不擅長的筆法來寫這個故事,所以語法上前文不對後語,那就是因為我卡死了只好更換描述方式,對不起我道歉(哭)本來想寫個閃閃發光的故事,可是寫到中途卻發現我怎麼挑了個他們根本跟對方不熟的時間軸寫故事?!WTF ?!!!!!!!!! NOOOOO──可是我已經來不及了,寫到後來根本就不想去探討他們現在到底幾歲,孫雨有沒有這麼威能、小小年紀掌握政事,那是BUG、那就是個我們可以無視的BUG,拜託你們無視他……
再次把《記炎錄》重看一遍就發現,天啊紅顏傾城又傾國,東宮娘娘你就是毀了炎國的罪魁禍首,雖然你在本篇裡貌似啥事都沒幹!而且孫雨怎麼如此苦逼?就是個初戀情人被自家老爸搶了苦逼孩子,小小年紀受創難怪扭曲成這樣;故事的兩個主角也貌似被我越寫越OOC,性格偏離軌道的程度就像我以為七千可以結束但爆成兩倍的字數一樣一去不復返,好徒兒抱歉啊你家孩子變成這樣我真不是故意的
再說天山雪蓮,當初聽了薩頂頂的《自由行走的花》想說應該頗漂亮,誰知一看圖片居然是顆高麗菜!一瞬間難以動筆,而且我還在前頭就發現了這事,心情複雜度、嗯(ry,大家都懂得就別多說了,我也絕對不會承認最後的惡搞文篇名本來要叫《那些年我所追逐的男孩》
最後說說,因為本傳裡有很多東西都沒有明確的設定,所以我必須不斷去問好徒兒他的角色設定,從髮型、個性、眼睛顏色、年齡差距,到不得不提的武器一項,最後就奉上為什麼天霸絕凌到最後會有著黃金比例和不合理長度的原因
我:徒兒,葉的武器槍身和槍頭的長度多長?
徒兒:七比三 猛吧(幹
我:七比三是吧?那我七加三,直接給他十呎下去了
徒兒:幹 我答非所問…兩個手臂長!
我:來不及了,我把十呎長的槍寫進去了
徒兒:好 讚 爽 豪邁 就是十呎了(幹
我:你不要人在外面就這麼青菜啊XDDDDDDDDDDD
徒兒:我很豪邁